學達書庫 > 偵探小說 > 愛倫·坡 | 上頁 下頁
死囚牢(3)


  大約半個鐘頭之後,也許是一個鐘頭之後(因為我無法留意時間),我才再度將目光抬起,朝上看。我所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驚。鐘擺擺動的幅度已達一米。因而,它的擺動速度也加快了。但是真正使我不安的是,我看出它在下降。我恐怖地注意到,鐘擺的末端是一柄寒光閃閃的月牙刀,有一尺來長,銳利無比。它沉甸甸的,刀刃鋒利,刀背厚實。刀子掛在一個沉重的銅杆上,銅杆和刀子擺動時,發出嘶嘶的聲響。

  修道士折磨起人來可真有一套,他們給我安排了這麼可怕的一種死法。

  宗教裁判所的特務們知道了我已察覺那個深井。那個深井簡直就是地獄,據謠傳,拋入深井是宗教裁判所最殘酷的懲罰,就連我這樣一個無畏的拒不聽命於國教者,對這深井也怕得要命。我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未墜入深井,我知道,出其不意地落入痛苦,或者被誘入痛苦的境地,是地牢死刑的一個重要的手段。他們本想讓我死於深井中,我沒有掉進去,於是等待我的便是另外一種稍微好受些的滅亡。好受些!當我想到我竟然使用了「好受」二字時,不禁苦笑了起來。

  我簡直無法描述我是如何度過這無比漫長的恐怖時刻的,我計算著利刃的每一下擺動!它一下又一下地降落著,每一次都只降一小點,每下降一次都停留好長好長時間,然而它卻是在下降,下降,一點點下降!又過了好久好久,也許是過了好幾天,它終於降得離我那樣近,我都可以感覺到它降落時的風聲了。利刃的氣息鑽入我的鼻孔。我不斷地禱告著,禱告它快點落下。

  我簡直發了瘋,拼命向上掙扎,想要觸碰那鋒利的刀口。後來我忽然平靜下來,微笑著面對這閃閃發光的死亡機器,就像是小孩子見到了什麼好玩的玩意兒。

  我又失去了知覺。這次失去知覺的時間不算長,因為我醒來時,發現利刃沒有下降。不過也許我昏厥的時間並不短,因為我知道,那些惡魔注意到我昏過去了,於是便故意停止了利刃的下降。我醒來後,又感到了那種難以描述的噁心和虛弱,彷佛長期營養不足一樣。人即使是在極為痛苦的時刻,也是需要食物的。我使勁伸出左手,構到那一點點被老鼠啃剩下的鹹肉。當我把鹹肉放入口中時,我心中忽然隱隱地升起一種快樂的感覺——一種希望的感覺。然而,我有什麼可希望的?我說過,這種感覺是隱隱的——人有許許多多隱隱的感覺,這些感覺並沒有真正出現。我覺得這是一種快樂的感覺,一種希望的感覺,但我也知道,這種感覺在形成的時候便破滅了。我徒勞地試圖重獲這種感覺,但是沒有用。由於長時間的折磨,我的思考能力已經消失殆盡。我現在是一個傻瓜,一個白癡。

  鐘擺的擺動方向與我身體的躺臥方向正好形成一個交叉的十字。我看出,在這種安排下,利刃恰好會切在我的心臟部位。它將劃破我的衣服,然後擺開,再擺回,再擺開,一遍又一遍。儘管它的擺動幅度很大(足有八、九米),儘管它擺動得非常有力,足以切開牢房的鐵牆,但它割破我的衣服卻仍需好幾分鐘。想到這兒,我就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彷佛只要不往下想,利刃就不往下降了似的。我強迫自己去想利刃劃開衣服時的聲音,去想此時此刻的恐怖心情。想著想著,我的上牙和下牙就打起架來。

  利刃一下一下地下降著。我懷著一種變態的愉快心情,對比著它下降與橫擺的運動速度。它向右擺一下,向左擺一下,擺距極大,發出可怕的呼嘯,像老虎一般,一步步朝我的心臟逼近!這樣比較的時候,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利刃仍在不停地下降,仍在不可遏止地下降!它每降一下,我就大口地呼吸,拼命地掙扎。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畏縮一下。我極為絕望地緊盯著它的每一下擺動。它每降一下,我就不由自主地閉一次眼睛,儘管我也知道死亡其實是一種解脫。然而一想到只要這台機器再下降一些,利刃就會挨近我的胸膛上,這時,我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不由為這一念頭而震顫。使我神經震顫的,使我身體畏縮的,是希望。在折磨中不肯屈服的,在宗教裁判所的死囚牢中為死囚打氣的,也是希望。

  我看出,鐘擺再擺上十一二下,利刃就會觸到我的囚服了。這樣觀察著,我忽然感到心底升起一種絕望的泰然自若。在這許許多多個鐘頭,或者也許是許許多多個日夜中,我頭一次開始思考。我忽然想到,捆綁著我的帶子,或者是馬肚帶,其實是一整根。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繩子紮在我身上了。只要利刃一觸到這根帶子的任何一部分,都會將帶子割斷,我只需用左手一拽,即可脫身。但是利刃逼近時將會是何等的可怕啊!掙扎時稍有不慎,就會開膛破肚!此外,莫非那幫走狗獄卒就沒預見到這種可能性,而沒採取任何防範措施嗎?我胸前的這根帶子會恰好處在利刃擺過的地方嗎?我生怕自己這最後的希望也歸於破滅,於是盡力翹起頭來,向胸前張望。我只看見帶子緊緊地束縛著我的四肢和身體,而利刃經過之處卻沒有帶子。

  我剛把頭垂回原來的位置,腦海中便又閃現出那極不成熟的脫身念頭,這一念頭是我剛才把鹹肉放進嘴裡時隱隱形成的。現在這一念頭又出現了,既不清楚,也不理智,但卻十分完整。我立刻開始行動,以一種絕望的力量,把思想變為現實。

  在許多個鐘頭裡,我躺的這個木床周圍都滿是老鼠。它們大膽而貪婪,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我,彷佛只要我一不動彈了,它們就沖上來把我吃掉。我不禁想到,它們在井裡吃什麼東西呢?

  儘管我極力轟趕,可它們仍然吃掉了盤裡的絕大部分鹹肉。我所能做的只是在盤子旁邊一下下地揮手。沒過多久,我這種機械的動作就失去了效力。

  這群貪婪的耗子不斷用尖牙和利爪攻擊我的手指頭。我儘量把油乎乎的剩肉渣子塗在帶子上我構得到的地方。然後我揚起手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躺著。

  看到我不再動了,貪婪的老鼠們首先是吃了一驚,紛紛驚恐地往後退,有的甚至往井裡逃。但是這一情況只持續了一會兒。我沒看錯,它們的確貪婪成性。看到我始終沒有動彈,一兩隻膽大的老鼠跳上了木床,嗅那根束縛著我的帶子。這就像是一個集體衝鋒的信號。只見耗子們紛紛從井裡鑽出,重新集結成軍。它們爬上木床,在上面跑來跑去,跳上我的身體。鐘擺那一下下的擺動根本嚇不住它們。為了避免被利刃擊中,它們拼命地啃著塗油的帶子。它們在我身上滾成一大堆,在我的脖子上蠕動,它們那冰涼的小嘴拱著我的嘴唇,把我悶得透不過氣來。我噁心得要命,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已經有一分鐘了,我覺得這場掙扎馬上就要結束。我清楚地感覺到帶子松了開來。我知道,斷的地方絕不止一處。我仍以超人的毅力,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的算計沒有失誤,我這番努力也沒有白費。我終於感覺到徹底自由了。

  帶子像一截截破布條似地掛在我的身上。但是利刃也已經逼到了我的胸前,它已割破了我的囚衣,並且劃破了裡面的襯衫。它又擺了兩下,我感到一陣刻骨銘心的疼痛。但是脫身的時刻到來了。我揮了一下手。老鼠們紛紛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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