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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記(3)


  我至今仍對這幢建築的每一部分、這間花燭洞房的每一處裝飾,都記憶猶新。新娘的父母出於貪婪的目的,竟允許自己心愛的女兒跨進一間如此裝飾的臥室。我說過,我對這間臥室的每一處都記得一清二楚,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擋我的記憶,阻擋我在自己的頭腦中生動地展現這段往事,對它保持新鮮的記憶。這間臥室位於城堡似的修道院的高高的塔樓上,是一間五邊形的寬大房子。房子的南邊是一面巨大的窗戶,是威尼斯進口的鉛灰色玻璃板做成的,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透過它照在室內的東西上時,都呈現出一種慘淡的光澤。從窗戶的上方可以看見一架爬遍塔樓巨牆的老藤。這個房間非常高,天花板是橡木的,顏色暗淡,呈拱洞形,上面鑲滿了半哥德式、半德魯伊特式巫術器具的模型。在這拱洞形房頂的中部,一根長長的金鏈上掛著一個金香爐,香爐上的圖案是阿拉伯式樣的,上面孔孔洞洞連成一片,燭光透過孔洞活似一條條火龍。

  屋裡各處的檯子上都擺放著具有東方情調的矮凳和燭臺。還有一張長沙發,是新娘的睡床,它是印度風格的,烏檀質地,雕刻著圖案,上面蓋著一個墓布似的罩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豎立著一個黑色花崗石的巨大石棺,它們是從那些與埃及人作戰的國王墓中掘出的文物,古舊的棺蓋上雕滿了年代久遠的圖案。但是這裡最為奇妙的東西還是那些掛布!它們在那高得極不成比例的大牆上,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打著褶。它們與地上的地毯、矮凳的凳墊、床罩、窗簾等東西一樣,都是由如同氊子一般又厚又硬的布料做成的。

  布料是華貴的金色的,上面繪滿了抽象的小人,每個人一尺來寬,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疏密不一,由於小人的存在,遠遠看去,金色的布料黑乎乎一片。但是若說這些小人抽象,你則必須得抱著一種特定的觀點去看。通過一種源遠流長、但現在卻十分常見的設計方式,這些小人從不同的角度看,都會發生不同的變化。你剛走進屋時,它們僅僅像是怪物。但是你再往前走上幾步,這種感覺就逐漸消失了。當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時,你就會發現自己被無數日耳曼迷信中的鬼怪形象所包圍。再加上掛布後面不斷吹來一陣陣陰風,你就更加毛骨悚然。

  就是在這些大廳裡,就是在這個臥室裡,我與羅維娜小姐罪過地度過了婚姻中的頭一個月。我妻子懼怕我的壞脾氣,總躲著我。她不愛我(這我感覺得出來),不過這反而使我高興。我對她懷著一種魔鬼才有的仇恨。我的心裡只有莉蓋婭,我懷著極為遺憾的心情想念她,想念那個可愛的、莊嚴的、美麗的,英年早逝的女子。我在回憶中重溫她的純潔、她的聰慧、她的高貴、她的靈巧,尤為重要的是,她的熱情和近乎於崇拜我的愛。於是,我的精神就開始為她而燃燒。在鴉片的刺激下(我現在已經吸毒成癮),我會在寂靜的深夜或是在那被窗簾遮擋得暗無天日的白天,高呼她的名字,彷佛通過這種狂熱的渴望,通過這種神聖的感情,通過我對死者的刻骨銘心的懷念,我便可以使莉蓋婭回到她已經永遠拋棄的陽間道路上來似的。

  在婚後的第二個月的月初,羅維娜小姐忽然病倒了,久治不愈。高燒使得她每晚都呻吟不止,她在半醒半睡的譫語中說,這間臥室裡有怪聲,有動靜。我認為她的話是無稽之談,她准是異想天開,要不就是因為她太不喜歡這間臥室了。她的病終於逐漸好轉。然而沒過多久,她又病倒了,這回發病使她身體變得極為虛弱,她再沒有完全康復。這以後她的病時輕時重,儘管妙手回春的醫生百般努力,也無法根除。她的病一次比一次厲害,看來這病早晚有一天會要了她的命。隨著病情的發展,我發現,她的脾氣也越變越壞,她還常常因為一些小小的事情而驚恐不已。她又不斷地說起那聲音,那輕微的聲音,說起以前她曾提到過的掛布之間的動靜。

  九月底一天的傍晚,她用比以往更為恐懼的口氣又向我說起了這件事。

  她剛剛很不踏實地睡過一覺,剛才我正焦慮而驚恐地注視著她那衰弱面孔上的表情。我坐在她的烏檀木床邊的一個印度矮凳上。她半支起身體,壓低嗓音,極為認真地說起她剛剛聽見、但我卻沒聽見的聲音,說起她剛剛看到但我卻看不到的動靜。風在掛布之間窸窸窣窣地穿來穿去,我想向她說明(說實話,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似有似無的聲音和牆上影影綽綽的影像,只不過是普通的風在作怪罷了。但是她的面孔變得慘白。我知道我的這番解釋她根本聽不進去。我見她好像就要昏過去似的,可身邊又沒有人可叫來幫忙。

  我想起房間裡存有一瓶低度葡萄酒,是上回招待醫生剩下的,於是趕緊去拿。

  但是當我走到香爐的光亮下時,有兩樣驚人的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感覺到有某種看不見但卻觸得到的東西輕輕地與我擦身而過。我還看到,在被香爐中的蠟燭光亮照亮的金黃色地毯上,有一個黑影,這個黑影模模糊糊,非常非常淡,像是天使的形狀,如果不仔細看,會以為是窗簾的影子。但是由於我吸鴉片吸得常產生幻覺,因此對這兩種情況沒怎麼留意,也不屑對羅維娜小姐講起。找到葡萄酒後,我回到床邊,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半昏厥的妻子唇邊。這時她已經稍稍清醒了些,便親手接過杯子,於是我在矮凳上坐下,注視著她。

  這時我忽然清楚地聽到床邊的地毯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當羅維娜把杯子端到唇邊時,我看到了,或者也許是我在夢幻中以為自己看到了,彷佛有個隱身人在空中一躍,香爐中滴下幾大滴明亮鮮紅的燭淚。如果我確實看到了這個,那麼羅維娜卻沒看到。她從容地喝下葡萄酒。我不準備向她講我看到的這些情況,因為我認為自己准是受了妻子恐懼心理的影響,在鴉片的作用下,再加上這夜深人靜的氣氛的烘托,所以我那原本就很生動的想像力變得更為活躍罷了。

  然而我卻意識到,紅色燭油滴下之後,我妻子的病情馬上發生了惡化。

  第三天晚上,她咽了氣。第四天晚上,僕人給她安排墳墓、準備喪事。我守著她那裹著屍布的屍體,坐在這間我曾把她當作新娘接納的大臥室裡。也許是由於鴉片的作用,我的眼前浮現出飛來飛去的黑影。我看看屋角的石棺,看看掛布上各種各樣的小人,又看看頭頂香爐中的燭光。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於是目光落在香爐下面那天我曾看見淡淡黑影的地方。然而,現在黑影已經沒有了。我松了一口氣,目光轉向床上那具蒼白的僵屍。這時,對莉蓋婭的回憶,千頭萬緒,一起湧上心頭,我覺得躺在床上的死者就是她。夜越來越深了,我仍懷著悼念至愛之人的悲愴心情,注視著羅維娜的屍體。

  午夜時分,一陣低而清楚的哭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我感到哭聲是從死者的烏檀木床上發出的。我驚恐地聆聽著,以為在鬧鬼,但是哭聲停止了。

  我睜大眼睛,看屍體有無動靜,一點動靜也沒有。不過我心裡十分明白,剛才確實是聽見了哭聲,不管它多麼輕微,我的靈魂被喚醒了。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屍體。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仍沒有發生任何可以解開這個謎的事情。終於,我發現死者的臉頰上,順著眼皮上塌陷的小血管,幾乎察覺不出地出現了一點點紅色。我的恐懼簡直難以描述,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的四肢發硬,呆呆地坐在那裡。然而一種責任感終於使我恢復了鎮定。這時我認為羅維娜的喪事辦得太早了,她仍然活著。需要馬上請醫生救她。

  但是塔樓與僕人住的地方隔得很遠,叫他們他們是聽不見的。我只有離開這間屋子好幾分鐘,才能把僕人叫來幫我,而這樣做則太冒險了。於是我決定獨自一人努力把她從死神手中拉回。然而過了一會兒,情況又發生了逆轉,眼皮和臉頰上的淡紅色消失了,只剩下大理石般的蒼白。她雙唇緊閉,牙關緊咬,呈現一種可怕的死人表情。她的身體也迅速變冷變硬。我打了個冷戰,坐回到我剛才驚異地離開的長沙發上,又熱烈地想起莉蓋婭來。

  一個小時過去後,我第二次意識到床上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我極度恐怖地啼聽著。又是一聲——一聲歎息。我沖到屍體跟前,我看到,清楚地看到,死者的嘴唇抖動了一下。過了大約一分鐘,死者僵硬的嘴唇變軟了,朱唇微啟,露出一線珍珠般的牙齒。我心中驚恐交集。我覺得自己的視力模糊了,理智也動搖了。我努力壓住心中的恐懼,最後終於壯起膽子,去做責任要求我做的事情。現在死者的額頭、面頰和脖子都出現了一些光澤,全身也有了些熱氣,甚至顯現出一些微弱的心跳。妻子活了。我以加倍的努力設法使她復蘇。我拼命揉搓她的太陽穴和手掌,我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

  但是沒有用。忽然,她臉上的紅潤消退了,心跳停止了。嘴唇又恢復了死人的表情。緊接著,身體也變得冰涼僵硬,臉上又呈現出鉛灰色,她又成了一具待斂的僵屍。

  於是我重新沉浸在對莉蓋婭的回憶之中,忽然間我再次聽見烏檀木床上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但是現在我何必要在此如此詳細地描述這一宿當中那種難言的恐怖呢?我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講述我是怎樣不斷地從事這種富於戲劇性的可怕的拯救工作,直至天亮,而每一次屍體稍有活轉的跡象時,又立刻以失敗告終呢?好吧,我馬上把結尾講給你們聽。

  這個可怕的夜晚已經過去了一大半,女屍又動彈了,而且動彈得比前幾次更有力,不過由於她肯定是救不活的,所以這種動彈就顯得更為嚇人。我早已懶得起來了,只是直直地坐在矮凳上,沉浸在洶湧的感情漩渦之中,這種感情是如此強烈,極度的恐懼與這種感情相比,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屍體又動了起來,動得比以前更為有力。隨著這種不同尋常的力量,她的臉上又浮現出生命的紅潤色,四肢變軟了,若不是她雙目仍然緊閉,若不是她身上的那套壽衣和屍布,我真覺得羅維娜已經完全掙脫了死神的魔爪。如果說這時我還沒完全相信她活過來了,那麼當她從床上下來,閉著眼睛,邁著踉踉蹌蹌的虛弱步子,夢遊似地朝房間中央走去時,我便毫不懷疑她真的復活了。

  我沒有發抖,我甚至沒有動,因為她的姿態和動作是那樣的熟悉,許許多多的想像一下子都湧入我的大腦,使我目瞪口呆,一動也不能動。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具行屍,我的思想中產生了一種瘋狂的混亂——一種無法平息的騷動。我眼前的莫非真是復活了的羅維娜嗎?她真是特雷曼家族的那個金髮碧眼的羅維娜·特雷瓦尼翁小姐嗎?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懷疑這點?她的嘴上仍然包著厚厚的屍布——但是也許屍布下的嘴並不是特雷曼家小姐的嘴?還有那臉蛋,那現在已呈現出鮮豔的玫瑰色的臉蛋——是的,這可能確實是特雷曼家小姐那潔白的臉蛋。還有那下巴,那生有酒窩的健康的下巴,難道不是她的?——但是她得病後怎麼長高了?我怎麼搞的,竟然頭腦發昏,產生了如此的怪念頭?我縱身一躍,跳到了她跟前!她後退一步,頭上那可怕的屍布垂落下去,一頭長髮如同瀑布般散落下來,它是那樣的黑!她睜開了眼睛。我高叫道:「現在我再也不會弄錯了,這對熱情的黑色大眼睛,是我那故去的愛人,莉蓋婭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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