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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中的手稿(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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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落下來時,大船已轉向上風,離開那個深淵。一派混亂中,水手們沒發現我。我沒費什麼事,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中部艙口。艙口半開半閉著,我馬上趁機躲了進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我躲起來的主要原因,也許是第一眼看到這艘船上的水手時,心中生出了難言的敬畏。我不願意輕信這夥人,因為一瞥之下,他們就讓我隱約感到新奇、懷疑和憂懼。因此,我想還是在這個船艙裡找個藏身之地比較好。我挪開了一小塊活動甲板,就這樣,在龐大的船骨間,給自己找了個隨時藏身的所在。 我剛掀開活動甲板,就聽到了船艙裡響起了腳步聲。我只好馬上躲進去。有一個人從我藏身的地方走過。他步態不穩,有氣無力。我看不到他的臉,卻有機會打量他的大體外貌。我大致看得出,他已經年老力衰。歲月滄桑催人老,他的膝蓋開始打晃了,全身也哆哆嗦嗦的。他斷斷續續地低聲咕噥幾個詞句,我聽不懂他說的是哪國語言。他在角落裡那堆樣子怪異的儀器和爛掉的航海圖中摸索著。神情中既有古稀老人孩子似的暴躁,又有神明的威嚴。最後,他上了甲板。此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我的心底湧上一股莫可名狀的感覺——這感覺不容分析,過往歲月中接受的教訓,還不足以分析它,恐怕將來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像我這樣的腦子,去考慮將來,真是不幸。我再也不會——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相信自己的那一套觀念了。這些觀念含糊不定,這不足為奇,因為其根源本來就新奇絕頂。新的感覺——新的東西又在我心裡萌生了。 我在這艘可怕的船上待很久了,我想,我的命運指向已經有了眉目。他們真是不可理喻的人!走過我身邊時都沉浸在某種思慮中,誰都沒有注意我。猜不出他們在想什麼。我這麼躲藏起來,真是愚蠢,因為他們看不見。剛才我還在大副眼皮子底下穿過呢;不久前我還闖進船長室裡,拿了筆墨紙張記錄所見所聞,而且我已經寫下來了。我要把航海日記一直記下去。是的,我也許找不到機會把它公諸於世,但我會盡力想辦法。到最後關頭,我會把手稿密封在瓶子裡,投入大海。 又有了新事情出現,給了我新的想像空間。難道天意如此?我早先壯起膽子走上甲板,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快艇底部那堆繩梯和舊帆布間躺下,陷入對自己奇特命運的沉思。無意中摸起柏油刷,在身邊大桶上那折迭得整整齊齊的輔助帆的邊上塗抹起來。現在,那輔助帆就在船上張開著,那把刷子無意間塗出了「發現」這個詞。 最近,我對大船的構造進行了一番仔細的觀察。儘管武裝齊全,但我想它並不是一艘戰艦。船上的索具、構造和大體配置,都能推翻這一假設。一看就知道,它不是戰艦,可它到底是什麼船,我怕就難說清了。我仔細打量著它奇怪的造型、特異的桅杆、碩大的船身、大得離譜的帆、樸實無華的船頭、古色古香的船尾,心頭偶然有電光石火的念頭閃現,而且似曾相識,夾雜著對往事模模糊糊的回憶,不知怎麼的,記憶裡的一些外國史略和年代久遠的事,迢迢而至…… 我一直在看船骨。它用的木材我從未見過。這種木材的特徵,讓人不由想到,它並不適宜造船。它質地極其鬆軟,撇開蟲蛀不談,因為在這些海洋航行,勢必遭到蟲蛀,也不提隨著日久月深,木頭會腐爛,或許說這個會顯得吹毛求疵。我想說的是,如果西班牙橡木使用什麼不自然的方法膨脹起來的話,這種船木就具備了它的一切特徵。 我正讀著上面的句子,突然想起了一個久經風霜的荷蘭老航海家的奇怪箴言。每當有人懷疑他不誠實,拿他取樂時,他常說的話就是:「千真萬確,船在海水裡會像水手的身體一樣,越泡越大。」 大約在一個鐘頭前,我斗膽擠進了一群船員當中。他們對我毫不理睬,雖然我就站在他們正中間,但他們卻似乎完全意識不到我的存在。就像我當初在船艙裡看到的人一樣,他們一個個都頭髮灰白,老態龍鍾。他們衰弱得膝蓋顫抖,老朽到弓腰曲背;他們枯皺的皮膚在風中簌簌作響;他們的聲音很低,還顫抖不已,斷斷續續,因為上了年紀,眼睛裡淚花閃閃,灰白的頭髮在暴風中獵獵飄揚,煞是可怕。在他們周圍的甲板上,到處散落著稀奇古怪、式樣過時的製圖儀器。 我不久前提到輔助帆張開了。從那時起,大船就一直順風飛駛,向南方繼續著它可怕的行程。從桅杆頂端的木冠到帆的下桁,都繃得緊緊的,整張帆無一處不飽滿。每時每刻,桁端都會捲進滔天的海水中,而海水真是駭人極了。我剛剛離開甲板,雖然船員們依然我行我素,沒看出絲毫不便,我卻在上面站不穩腳步了。這艘巨輪沒有傾覆海底,真是天下第一大奇跡。我們註定不會葬身深淵,而是要繼續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我們的船在我從未見過的驚濤駭浪中滑行,就像海鷗那樣,箭一般輕巧地掠過。滔天巨浪就像莫測的水妖,頭顱高昂,但卻不過是嚇唬嚇唬人,並不會真的摧毀一切。我不由把能一次次逃脫災難歸因為自然因素,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所發生的事——應該假定船受到何等強大的水流或海底逆流。 我終於和船長面對面了,是在船長室裡,不過不出所料,他沒理睬我。偶然一見,不會覺得他的外表與常人有什麼差別,可我看著他,他卻仍然有種不可抑制的敬畏感,同時也混雜著驚奇。他身高和我差不多,也就是五點八英呎。他體格結實緊湊,不粗壯,也不纖細。他臉上的表情很奇異——老年的痕跡是那麼強烈、觸目驚心、令人毛骨悚然,老得不留餘地,老得無以復加。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在我的心頭油然泛起。雖然他前額上皺紋很少,但卻像是刻上了千年萬年的印記——灰白的頭髮記錄過去,渾濁的眼睛預示未來。 艙房的地板上,攤滿厚厚一層奇怪的鐵扣對開本書籍、鑄模科學儀器以及遺忘很久的過時航海圖。船長雙手捧著低垂的頭顱,凝視著一張紙,眼神熾熱,還流露出不安,那張紙在我看來是份軍職委任狀,無論怎麼說,上有君主簽名啊。就像我在船艙裡見到的頭一個船員一樣,他也是一個人嘀嘀咕咕的,他怒衝衝地低聲說出幾句外國話,儘管他就在我的身畔,可是聲音卻像從一英哩開外的地方傳來。 船和船上的一切都浸潤在古代的氣息中。船員悄然走來走去,就像埋葬千百年的幽靈,他們的眼睛裡,散發出渴望,也流露了不安。在眩目的戰燈光亮下,只消他們的指尖掃過我經過的地方,我都會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覺,儘管我一生都在與年代久遠的人與物打交道,心裡也鐫刻下了巴爾貝克、泰特莫、珀塞波利斯那些倒塌圓柱的影子,直至自己的靈魂也變成一片廢墟。 我朝四周望瞭望,不覺為剛才的憂懼慚愧起來。假如我看到狂風襲擊我們就瑟瑟發抖,那麼看到狂風與海洋鬥法,我不是要嚇得呆若木雞了?要知道,想傳達出狂風與海洋鬥法,拿龍捲風與西蒙風來形容,都嫌平淡無力。大船附近,世界一片黑暗,像是漫漫長夜,還有看不見浪花的喧囂的海水,但是,在船兩側一裡格〔注:歐洲和拉丁美洲古老的長度單位,一裡格約等於五點五五公里。〕遠的地方,龐大的冰牆不時隱約可見,它們高聳在荒涼的天空中,看上去似乎是宇宙的圍牆。 正如我猜想的一樣,這船確實是被水流裹脅著滑行的,如果這水流可以稱為潮流,那麼這潮流正在白冰中尖聲怒號,雷霆萬鈞地疾速向南方奔騰而去,宛如平躺著的大瀑布,汪洋恣肆。 要想說出我心底的恐懼,根本不可能。不過,即便絕望至極,我的好奇也沒有消失,我一定要看穿這個可怕區域的秘密,而且,我還要安於這可怕的死亡。很顯然,這艘船匆匆奔往前方,就是為了揭開某個激動人心的秘密——某個永遠沒人知曉的秘密,而結局,分明就是毀滅。也許這股水流是帶我們去南極。毋庸置疑,這個猜測看似荒誕不經,其實完全有可能是真的。 船員們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步子顫抖不安,不過,他們臉上的表情,更多的是熱望,而不是絕望的漠然。 此時,風依然吹向船尾,由於風帆高揚,船時不時會給帶出海面——哦,險象環生,真是恐怖!忽而是右邊的冰塊裂開了,忽然是左邊的裂開了,我們頭暈目眩,圍著巨大的同心圓打旋,像是繞著一個巨大的圓形劇場轉個不休,而劇場的圍牆牆頭卻隱沒在黑暗中,而且高高在上,為目力所不可及。我還沒顧得上想一想自己的命運,同心圓就迅速縮小了,我們驟然墜入渦流,掙扎不得。大海和狂風以雷霆之勢怒號著,轟鳴著。船顫抖著,哦,上帝!它沉了下去。 【作者原注:《瓶子中的手稿》最初發表於一八三一年,直到多年以後,我才對麥卡托〔注:1512~1594,比利時地理學家。〕畫的地圖有所瞭解。地圖上說明了海洋從四個入口流進北極灣,都被地球吸進腹部。北極的標誌是聳入雲天的黑色石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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