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戰俘手記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不幸落人敵手

  §北漢江陷入重圍

  1951年5月中旬,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開始了。

  我們再次帶上一個星期的乾糧和輕武器,又一次涉過北漢江,沿著鐵路向南穿插。正面的敵人竟不戰而撤,然而從兩側升起的探照燈光柱卻像尖房頂棚的支柱般交叉排列在我們頭頂上空,指示著它的炮群向我軍射擊。

  三天后我們已靠近春川,前方傳來友鄰部隊圍住了南朝鮮軍隊一個團正在圍殲的好消息。我們停下來擔任掩護,美軍卻並未前來解圍,我們和敵人只有一些零星戰鬥。

  到了第六天,我們忽然奉命迅速後撤,但在到達北漢江畔的芝岩裡時,又停下來去搶佔雞冠山等山頭,掩護友鄰部隊撤過江去。原來我們軍承擔了掩護全線大踏步後撤的任務,我們師則為全軍斷後。

  翌日,四周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北面尤甚。我開始意識到我們已被敵人包圍了,但這時內心並無絲毫驚慌。我深信我軍是戰無不勝的,一定能突圍出去。

  敵人開始緊縮包圍圈,密集的排炮把我軍佔據的山頭上的樹木幾乎全部炸光,戰壕已無法修復。眼看美軍步兵在坦克掩護下爬上來了,戰士們忍著傷痛、饑餓、疲勞從岩石後面用衝鋒槍、步槍、手榴彈打退敵人一次次進攻。我們這些非戰鬥人員奉命將所有能收集到的彈藥送上去阻擊敵人。激烈的戰鬥持續了一天一夜,敵人不再硬攻而採用飛機、大炮向我軍據守的高地傾瀉鋼鐵和凝固汽油。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盼望的援軍並未到達。我軍傷亡很大,彈藥所剩無幾,而糧食三天前就已吃光!我們終於丟失了周圍的制高點,被敵人的炮火壓縮在芝岩裡南面的幾條山溝裡。天下起了大雨,部隊在山林中躲避炮擊已陷入混亂。我找不到自己的上級,身邊只剩下從四川帶出來的十來個宣傳隊員。我們躲避在一座山岩下面,大家都已全身濕透,周身泥漿,在凍餓之中瑟瑟發抖。這時我才真正感到了形勢的嚴重:既無援兵,又無糧革,找不著組織,甚至辨不清突圍方向!

  §突圍

  頭頂上又亮起了照明彈的慘白的鎂光,接著響起了敵機的嗡嗡聲。透過雨幕,我看見了在我們這條山溝裡還有數不清的戰士正低著頭,沉默地互相擠在一起坐在泥水裡。

  炮轟停止了,整個戰場沉寂下來。忽然,空中響起了驚人的廣播聲:

  「中共XXX師的士兵們,你們已經被重重包圍了,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投降吧,聯合國軍優待俘虜。」

  這是敵人在飛機上對我們喊話啦,我們精神上受到極大刺激!從來都是我們向敵人喊話要敵人投降,今天是怎麼搞的啊!但這也提醒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要力爭在天亮之前突圍出去,否則真的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前面溝口上傳來一片喊叫聲,我聽清楚了有人在動員:「要突圍的跟我走,沖出溝口越過馬路就是漢江,生死在此一舉。沖啊!」

  隨即在溝口爆發了激烈的槍聲。

  「好,咱們就跟著他們往外沖!」我邊對身邊的小鬼們說,一邊解開乾糧袋,把珍存的最後一小碗炒麵全部抖落出來分給了大家。水壺早已空了,我們只好舔著樹葉上的雨水把炒麵咽了下去。一個小鬼提出:「咱們什麼武器都沒有了,怎麼殺出去呀!」

  我正為難,旁邊一位腿上纏滿繃帶的傷員支起身來說:「我這裡還有個手榴彈,拿去吧!我反正不行了,你們還走得動就快往外沖吧!」

  我接過手榴彈,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只感到喉頭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轉過臉去,用手指了指溝口示意我們快走。

  我領著同伴們迅速插到溝口邊上,只見前面是約有50米寬、100多米長的開闊地,在照明彈的光照下,遍地是突圍中倒下的烈士和傷員。敵人的曳光彈從兩側山頭上交叉著傾瀉下來。

  我觀察了一下地形,便攥緊手榴彈領著同伴們沿著山腳下樹叢的陰影彎腰向前猛跑。但還沒跑出50米遠,就被敵人發現,子彈在我四周濺起泥水,只聽見後面「啊」地喊了一聲,我回頭看,一個夥伴已經倒在地上。

  我大喊一聲:「臥倒!」就順勢滾進了旁邊的水溝。溝裡水深及膝,我們只得泡在水中隱蔽起來等待時機。

  後面又有不少戰友往外沖,大都倒在了半道上,不少人也滾到水溝裡。

  看來只有等到照明彈熄滅才好再突圍。但掛著降落傘的照明彈卻一顆接一顆地射向空中,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

  雨停了,東方出現了朦朧的曙光。不久,溝外公路上響起了坦克的轟鳴聲。緊接著,在滾動著濃霧的溝口出現了黑色的坦克炮筒。壞了,坦克進溝了!

  「跑,分散往後山跑,趁霧大躲起來再說!」我把唯一想到的主意告訴了夥伴們,便跳出水溝往山上猛爬。

  山勢很陡,我爬了約兩丈高就被一塊光滑的巨石擋住了路。我把手榴彈別在腰帶上,雙手抓住石縫中一棵小刺棵子用力往上攀,腳下太滑,子彈在我頭邊濺起的石渣擦破了我的額頭。我猛一使勁,小樹被我連根拔起,便頭朝下摔了下去,只覺一陣劇痛就昏了過去……

  §被俘

  我在痛楚中醒過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隻帶鐵釘的大皮靴,第一聲聽到的是:「OK! THIS FELLOW IS ALIVE!」(好,這個傢伙還活著!)那只皮靴又踢了一下我的臉:「GET UP!」(起來!)

  我完全清醒過來,看清是幾個鬼子持槍圍著我,便一下驚坐起來。眼前冒出一片金星,我低頭喘息著,下意識地向腰裡摸去,發現手榴彈也丟失了。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完了,一切全完了,我怎麼沒有摔死!」

  隨著一聲更粗暴的「GETUP!」一隻冰冷的刺刀挑起了我的下巴,我搖晃著站起來。

  不遠處,隨我一起突圍的幾個夥伴正低著頭,雙手放在腦後一跛一拐地被押過來。我身邊的美軍將我交給押送他們下來的美軍士兵後繼續往山上搜索。

  難友們抬頭看見我,眼圈立即紅了。我痛苦地點點頭,進入他們的行列,互相攙扶著走出溝口。

  一轉出溝口,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公路上我軍被俘人員的長長行列,衣衫襤褸,步履維艱,纏著繃帶的,拄著樹枝的,令人目不忍睹。而兩旁押送的美軍卻耀武揚威地大聲喝著:「HURRY UP!」(快走!)

  我的心像是被刀紮一樣疼痛起來:「我們被打敗了?打敗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麻木地移動著腳步,思想上的極度痛苦壓倒了肉體上的傷痛:「我怎麼成了俘虜了呢?我怎麼向組織上交待啊?!」我想起「殺身成仁、捨身取義」的古訓,想起狼牙山五壯士,羞恥的淚水湧流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