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
「我沒見著他們,時間已到,怕您久等,就先來這裡。他倆也許因別的事情耽擱了。」 「外邊很冷,你喝口熱茶暖和暖和。」我用凍得發僵的手機械地端起茶懷喝茶,一股熱流直入腹中。 「你入科幾年啦?」 「四年了,改花臉快三年了。」 郝老師溫和的話語使我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在舞臺前後,我與郝老師見面的次數很多。可是他往往都勾著臉,此時才容我把他的真面目看個仔細。郝老師四十多歲了,濃濃的眉毛下一對炯炯有神的細眼與長方形的面龐配得很勻稱。他身穿咖啡色長袍,外罩黑坎肩,頭戴黑色棉瓜皮帽,帽上鑲著紅球。腳上穿著白底黑緞面魚形千層底棉鞋,顯得十分精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放在扶手上的兩隻手還是挑著拇指,半握著拳,那姿勢仍象在舞臺上的花臉。 「你是後改花臉的,喜歡這一行嗎?」 「喜歡。入科前我就時常看您的戲,象您和馬連良先生合演的《化外奇緣》、《群、借、華》等,可多啦!有一次在後臺,看您化裝李七時打裹腿挺有意思,回家也學著綁,就是綁不上……」我的舌頭靈敏了,一口氣連說帶比劃地向郝老師述說著。 郝老師笑了,他說:「這件事我沒注意。不過,我倒常聽焦六爺提起你。」 焦六爺是精忠廟的廟主,他和京劇界名宿無一不熟;與郝老師吃喝不分,無話不談。我剛改花臉時,一次在開明戲院演《獨佔花魁》,我飾武霸強。最後大軸子是郝老師和王少樓先生串演《捉曹、放曹》。焦六爺給郝老師當管事。他先到劇場無事做,與肖先生閒談,順便隨肖先生來看我們化裝。肖先生指著我對他說:「你看這孩子象誰?」又回過頭來對我說: 「過來見見,這是焦六爺。」 我趕忙走過去。焦六爺看了看我說: 「嘿嘿!有點象郝爺!」 「對了,開始他唱老生,我瞧他象壽臣,就給他改花臉了」…… 沒想到連自己都沒留意的這件小事,焦六爺卻不止一次地對郝老師提起過,難怪昨天在後臺郝老師仔細打量我呢!一陣難以抑制的喜悅湧上心頭,我從心裡感激這位好心的焦六爺。 郝老師問了問我的家庭情況,我簡單地做了介紹後,郝老師點著頭說:「外行幹這一行是要難些的,不過俗話說,『功到自然成』,不受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呢?我也是外行,還當過木匠。你看,我家中的房子樣式也是我自己想的,可是我酷愛演戲,就一頭鑽進去。雖說遇到很多難處,咬咬牙也都闖過來啦!你也是一樣,要記住『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的道理呀!」 這一席話,給了我很大鼓舞,我心裡熱乎乎的。 這時,郝老師被家裡人請了出去。我順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本翻開的《三國演義》,發現字裡行間畫了許多整齊的紅道道。我順著紅道道翻看了幾頁,原來畫的都是曹操、張飛等人物的對話,莫怪郝老師的談吐與一般梨園前輩不同,原來他是這樣愛看書哇! 「你愛看書嗎?」我正專心致志地看書,未發覺郝老師是什麼時候走進來的。 「有時也看。我看過《封神演義》和《水滸》,就是字認得太少,只能看上句,猜下句。」 郝老師笑了。 「科班裡不讀書是個缺點,演員應該有點書底子,演戲不從書本上體會人物的心情,就不好做戲。最近,我和慶奎演《胭粉計》,你看了沒有?諸葛亮火燒葫蘆峪以後,司馬懿不敢再戰,以守為攻。諸葛亮差人給司馬懿送去婦女的裙釵脂粉,井修書譏諷,說是司馬再若不戰,就穿上裙釵,前來相見,以此來羞辱司馬,激他出戰。老本子中,司馬懿看信起『三槍』(牌子名)示意觀信。司馬懿看信的情感變化全然沒有,是做戲的地方一點戲也沒做。我演司馬懿就將《三國演義》中信的原文都念了出來、最後配合感情又加上了蔑視地一笑,觀眾很歡迎,同行們也一致贊同。你也要多看書哇:從書中求知識,揣情度理,找你所扮演的角色,體會他的性情,能幫助你在舞臺上做戲。」聽到這裡,我不由得將昨天看《落馬湖》為何要刪去李佩那段念白的疑問提了出來。 「你問得好!說明你看戲不是看熱鬧,有些開竅了。倒是個有心的孩子,應該這樣!」郝老師點點頭,又喝了口水,接著說:「我認為李佩的那段臺詞不合理。你想,雖然李佩一心要為徒弟報仇殺施公,但他是個剛直、忠厚、行俠仗義的綠林英雄。他和女婿萬君兆的關係很好,對萬是很信任的,哪有女婿遠道來看他,剛見面就起疑心,覺得萬所帶的『家下人等,一個個賊頭賊腦,定不是好人』的道理呢?若如此處理,一者有失李佩剛直、忠厚的性格;再者如果李佩認識到其中有名堂,必會對萬等嚴加防範,對施公也要採取『緊急措施』,萬君兆等絕不可能輕而易舉救出施公。刪去這段臺詞才能表現李佩的輕信、麻痹大意,才有戲可演。所以後來在對陣時,李佩才咬牙切齒,憤然怒斥萬君兆。為此,這裡的一段念白我又在原來基礎上加以豐富。它符合人物情感,劇中情理,再有一定技巧,觀眾就會歡迎。你不是看見了嗎?」 原來如此。我自從科班學藝以來,不論是學戲還是看前輩們演戲,都只是處於單純模仿的階段,只知哪裡表演得好,觀眾鼓掌歡迎,我就偷偷地學過來,找機會使用。但為什麼這裡演得好,為什麼觀眾歡迎,我知道的就太少了,也從未仔細地想過。聽了郝老師這番話,我頓開茅塞,明白了原來詞句的增刪、藝術手段的處理,是從劇情出發,從刻畫人物性格、思想感情的需要著手的。 郝老師說著又將我帶到正廳,這所房子的結構很巧妙,除了北房以外,其它三面房都是相通的。牆壁四周掛著幾塊二米高的大鏡子。 「牆壁上的鏡子,是為自己排練方便,」郝老師說著拿起了桌上李佩戴的那頂紮巾額子,愛惜地用手撫摸著額子上的絨球、珠子,接著說:「《落馬湖》這齣戲,原來在東北和李吉瑞、馬德成二位演過,後來和楊老闆(小樓)在一起,李佩這角色是錢先生(金福)的專工,我不能亂唱。此戲我多年不演,這次與德成合作,幾天前我就化好裝在這裡對鏡子彩唱,有了把握才上臺。」 現在我終於明瞭為什麼李佩這個角色郝老師不常演,卻能演得那麼純熟。郝老師在藝術上取得了如此的成就,獲得了這麼大的威望,卻依然懷著對藝術極端認真的態度在苦求、苦學、苦練。 時鐘敲響了,已經四點半鐘,還不見盛戎、盛麟來,我不得不起身告辭。 「你認識了我的家,以後有時間常來玩。需要什麼東西,儘管來拿去用好了!」郝老師爽朗地說著話將我送到院子裡。 這寬綽、潔淨的院落給我以清新、恬適的感覺,我依依不捨地邁出大門,幾步一回首。郝老師的音容、笑貌、言談話語,一舉一動,以及這宅院裡的一切一切都長久地縈回在我的腦海裡。我心中的楷模變得清晰真切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