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藝海無涯——袁世海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二二


  【十一 風霜苦 苦中思變】

  以前,淨行勾臉所用的彩匣子總放在後臺的穿堂或地下窒,那裡不是風口,就是有泔水桶或堆放垃圾的地方。為什麼呢?人家嫌髒。使用者也常不注意,往往順手就將顏色甩到各處,一些閒人還用這顏色在牆上、桌上、甚至椅子上題詩畫畫。使彩匣所在處都被勾抹成「大花臉」,又髒又亂,讓人討厭,稱花臉為「臭花臉」。落得如此待遇,還算不錯的了。若到王府和公館演堂會,環境就更低劣。「戲子」是他們所蔑視的。

  這年臘月,在某王府演堂會,大軸子是梅先生的《遊園驚夢》。我們富連成的學生陪演「驚夢」一場的十二個花神,我演五月花神,勾鍾馗臉,穿紅官衣,手提紅紗燈。

  王府裡層層院落,雕樑畫棟,回廊花徑,曲折幽雅,不能到處走動。但這已足使我這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大開眼界。這一天是陰天,狂嘯的西北風,夾雜著冰淩雪花吼叫著。我們的「化裝室」呢,仍舊在院裡垃圾堆附近,用四根木柱支個席頂,四周沒有任何東西以擋風寒。我扮戲時,已是深夜十二點多,天更冷了,凍得我拿不出手,摘不下帽子,咬著牙,用最大決心露出被剃的光頭,用凍得僵硬的手拿筆蘸好顏色畫到臉上。臉上的溫度巳頂不過外邊的寒冷,顏色很快在臉上結成一層冰,臉又冷又疼。我勾幾筆,就得背著風用嘴哈哈筆,哈哈手,再跺跺腳,否則筆也會凍上,無法再勾畫。「臘七、臘八凍死寒鴉」,真是話不虛傳。

  演完戲,卸臉就更苦了。我和往常一樣,儘量將草紙揉軟些,沾上豆油,去擦臉上的顏色,往臉上一抹,就象無數把小刀從頭頂往下拉,一陣鑽心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將草紙扔在地上,用手按著臉,不敢抬起來。好一會疼才減輕,臉洗乾淨後,用鏡子一照,看見臉上被劃了無數個小細口子。

  這件事給我刺激很大。過後,我和盛戎感慨地訴說一遍。盛戎也深有同感。我接著說:「咱們長大了,要將彩匣子都放在屋裡,讓大家注意乾淨。咱們也象老前輩那樣置一份乾淨的彩匣子,自己專用,都得在屋子裡勾臉,不能哪兒髒,哪兒臭,讓咱們去哪兒,更不許管咱們叫『臭花臉』。」

  「就是呀!咱們的彩匣子總是乾乾淨淨,誰還能管咱們叫『臭花臉』。」

  話一投機,積極性就來了。說做就做,為了適應將來用自己的彩匣子勾臉,必須練會不用手拿著鏡子。於是我們將鏡子掛到牆上掛筆用的釘子上。鏡子高,我倆都個子矮,踮著腳往上夠著看,勾不好再重勾,也決不用手拿鏡子。很快我們都適應了這種勾臉方法,為以後的「翻身」鋪好了路。

  我倆在少年時代要改變「臭花臉」命運的想法是多麼天真!後來,我們都置辦了自己的彩匣子,改變了扮戲的環境。但是「臭花臉」的銜卻沒能扔掉。一九四八年,我抗拒保甲長對我的敲詐勒索。他張嘴就罵我「臭花臉」,這比打我還傷我的自尊心。盛怒之下,我打了他一個嘴巴,被判了刑事罪,坐了監獄(在西交民巷裡)。解放後,我才懂得,只有社會制度變了,我們才能摘掉這頂「臭」帽子,當家做主人。

  【十二 綏津行 錯得渾名】

  一九三〇年前後,我十三歲時,傅作義組織的漢蒙聯合會舉行會議。富連成科班赴綏遠、天津為其演出。

  赴綏遠省的歸綏(現在改名呼和浩特)演出,生活很艱苦。我們所乘的火車是拉軍用物資的鐵悶子車,車廂裡只有兩個小窗戶。我們每人將所發的一件光板羊皮襖鋪在地上,大家躺在上面玩鬧說笑。車廂中間放著一把大茶湯壺,幾隻黑皮飯碗,渴了可以喝水。在點火燒茶湯壺時,車廂裡煙薰火燎,嗆得我們眼淚橫流,此起彼落的咳嗽聲響成一片。

  師傅和出科的師兄們所坐的車廂比較「高級」,不受煙熏之苦,車廂四周、中間都有座位,車廂上還掛著一盞隨車左右搖擺的煤油燈。別看條件不好,這可還是官方給我們派的「專列」!這輛「專列」走走停停,經常給正點火車讓路,原只需二十多小時到達,結果坐了兩天之久才到。

  駐地是一所倒閉的下層妓院,每間小屋住十人。

  這次演出,我的戲不多,只演《錢冠圖》(《請清兵》)。當初,科班排這齣戲時,為了能在臺上用滿文讀聖旨,特意請來滿清耆宿來教滿語,李盛泉師兄飾演翻譯,他下了不小的功夫呢!我在劇中飾演李自成。這位農民英雄當年被誣衊為「流寇」,所勾的臉譜是一眼大、一眼小的白歪臉,在舞臺上被歪曲、醜化得十分難看。

  幾天後,盛戎耐不住一路勞乏,嗓子又突然啞了,不能再演《白良關》中的尉遲公,只好臨時抓人替演,我便又一次「毛遂自薦」。盛文哥一旁幫腔說我能成。先生和師兄弟們心裡都清楚,這可不比演《珠簾寨。和《盜禦馬》,那雖也是臨時替演,但我自己是有充分準備的。《白良關》這出銅錘戲,唱功吃重,我雖然跟著裘老先生學過,可是長時間以來沒見我練過,也沒排過,眼下時間很緊,過一遍以後,全憑臺上見。再者,這種官戲若演砸了,得上倒好,其後果非同小可呀!人人都在為我捏著一把汗。戲又是圓滿地演下來了,按我們的行話可說成「不撒湯,不漏水」。

  回到住所,專打台簾的一位老先生,拉著我的手,愛惜地說:「好小子,你真沒白扒壞我的台簾呀!」這位老先生性格比較古怪,不愛說話,很少見他的笑臉。他一反常態地稱讚我,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原來,我每天演過戲後,除了練習自己的戲外,餘下時間就是扒台簾看戲。花臉戲注意看,老生戲注意看,旦角戲也注意看,以至文戲武戲各個行當的主演戲,都同樣對待。只要有時間,下場門台簾的角落就是我的專座。這無形中給他的工作添了麻煩。他不高興了,幾次對我說:「你就不能找地方玩會兒去,怎麼老站在這兒扒台簾(看戲),你看著這裡(指我用手摸台簾的地方),又黑又薄,快破了,都是你天天摸的!」我對他勉強一笑,仍硬著頭皮接看下面的戲。;如此這般,我看會了不少戲,並從各行表演中學到了不少知識。《白良關》也是用這種方法不斷觀察、不斷練習鞏固的。

  此後,我再扒台簾,老先生向我微笑點頭,再不加阻攔了。

  回京後已是年底,稍事休息,在春節期間,又為漢蒙聯合會赴天津演出。劇目和綏遠所演的相同。一個劇場只演兩場,然後再換另一個劇場,共演七場。戲雖不多,倒也頗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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