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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看了我一眼說:「沒有誰負傷,那是許繼慎、周維炯,反革命,逮捕了!」我大吃一驚。許繼慎、周維炯都是師長,也成了反革命啦?!我說:「怎麼搞的,把師長抓起來,也不和我說一聲!」他知道我不滿意,但沒再說什麼。按照那時的規矩,「肅反」是單線領導,決定權在政治委員。捕人他有這個權利,相反,你要過問,便是越職擅權,不允許的。搬的是蘇聯的那一套,有什麼辦法呀!

  說許繼慎是反革命,當時就難以令人信服。

  據我所知,紅四軍南下期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天,蔣介石的特務頭子曾擴情,派了個姓鐘的特務來給十二師師長許繼慎下書,搞反間計。這封信是以蔣介石的名義寫的,詭稱:「匍匐歸來之子,父母唯有垂泣加憐」。表示歡迎許帶部隊去投蔣,定將受到優厚待遇,云云。許繼慎立即將特務逮捕,連人帶信一起送交軍部處理。曾中生和我審訊了特務,轉送分局處理。我們還給分局寫了封信,說明根據許繼慎同志的一貫表現,他不會有什麼問題。敵人下書是搞的陰謀,企圖離間和破壞我們。

  對此,曾中生和我在八月二十日致黨中央的報告中也作了說明:「打下英山後,有名鐘蜀武者,自稱來找許繼慎的,經過我們秘密審訊以後,他說名義上是從南京政府派來運動許繼慎倒戈,實際上他是第三党,受鄧演達之命來找許繼慎的。」「鐘某我們還在密禁著,將解到中央分局去,由中央分局去處辦。這裡我們要負責,許繼慎在組織上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然而許多社會關係不能打斷這一點,我們已嚴重警告他。總之,這完全是敵人用各種陰謀來破壞我們,這裡,我們更有嚴密黨的非常重要(的)意義。」

  如果僅僅為了這樁公案,就逮捕許繼慎,有什麼道理!他要是和蔣介石真有秘密勾結,還能把特務和信件,交給組織上處理嗎?

  倪志亮同志從上海開會回來,曾悄悄對我說過:中央打了招呼,說許繼慎這個人關係複雜。我也認為,他是有些毛病,但不能說他就是反革命。許繼慎是黃埔軍校一期的學生,北伐戰爭擔任過葉挺獨立團的營長、團參謀長,後任紅二十四師七十二團團長。他很早就入了黨,作戰身先士卒,指揮果斷、靈活、不怕死。我和他在紅一軍、四軍一塊工作,未發現他有什麼異常活動。在軍隊中,他並沒有拉拉扯扯,培植私人勢力,或是企圖把軍隊變成自己的工具,大家也沒有發現他同國民黨有什麼勾搭。他只不過有點個人英雄主義,生活上散漫些,社會關係比較複雜點。這算什麼大問題呢?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一天到晚大家在一起,吃飯、睡覺、行軍、作戰,都是集體活動。誰有什麼心思、動靜,容易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他怎麼會成了反革命呢?難以理解。許繼慎經常講張國燾是老右傾機會主義。為這件事,張國燾很討厭他。我勸過他,叫他不要再這樣講。我想,把他抓起來,這可能是一個原因吧。

  至於周維炯,他不光是有個人英雄主義,舊習氣也比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聰明,是員戰將。我到鄂東北後,就聽說二徐(徐子清、徐其虛)在商南被槍斃的事。還有個戴抗若,六安縣委派去的師黨代表,也被秘密處決。以後中央派郭述申、劉英兩同志去,調查整頓,又差點被搞掉。這件事鬧得很大,上至黨中央,下至鄂豫邊區、商南根據地的幹部,都知道。後來,特委書記郭述申向中央寫過調查報告,六安縣委也寫過調查報告,都證明槍殺二徐及戴抗若的事件,主要系王澤渥等人所為,許多密謀都是背著周維炯的。他是師長,當然要負一定責任,但與王澤渥等絕不能相提並論。他怎麼忽然成了反革命呢?

  為了搞清這些問題,抗日戰爭期間我在延安時,曾找到鄂豫皖時期在保衛局看押犯人的一個同志,問他:張國燾為什麼要抓這些人,他們有些什麼口供?他說:「周維炯的口供是,老子二十年後還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們才是反革命!」你看,表現得多麼堅決!那個同志還說:「許繼慎的口供是,你們說我是改組派,我就算改組派好啦!」搞了半天,也沒有辦法證實許繼慎、周維炯他們是反革命。後來還是一個國民黨特務說了真話。一九四二年陳毅同志到延安的時候告訴我,他在新四軍與國民黨談判時,特務冷欣親口對他說:我們略施小計,你們就殺了許繼慎。可見,我們是上了國民黨的當了。

  白雀園「肅反」,鬧得真凶。張國燾親自審訊。開始還讓我參加會議,因為我提了些不同意見,保人,說我剛來鄂豫邊時廖榮坤等同志就是營長、連長,打仗好等,以後就乾脆把我甩到一邊,連會也不讓參加,甚至暗地裡審查我。「肅反」的對象,主要有三種人:一是從白軍中過來的,不論是起義、投誠的還是被俘的,不論有無反革命活動,要審查。二是地主富農家庭出身的,不論表現如何,要審查;三是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凡是讀過幾年書的,也要審查。重則殺頭,輕則清洗。為了防止部隊發生異動,張國燾等分局領導人還決定,以營為單位拆散混編;中央分局和鄂豫皖省委組成巡視團,派到各師,監督「肅反」。弄得人人自危,熟人見了面都不敢說話,生怕被說成是「秘密組織」、「反革命活動」。就連王樹聲、倪志亮這些老同志見到我,都不敢說什麼。真是一片白色恐怖的氣氛!

  許繼慎一案,是張國燾作文章的藉口。他們把一些人抓起來,逼、供、信,宣稱許繼慎組織了反革命集團,要利用南下帶上部隊投降蔣介石;所謂在英山活捉的敵團長張漢全,亦被許繼慎放走;曾中生包庇他,所以才被撤職。有鼻子有眼,以證明張國燾東出方針的正確和「肅反」

  的必要性。他一手拿著中央的肅反指示,一手抓著許繼慎等人的「證據」,誰還能說話呀!張國燾這人不是沒有能力,但品質不好,他是藉口肅反,剪除異己,建立個人統治。不僅搞軍隊,也搞地方。被肅掉的大都是有能力、有戰鬥經驗、和群眾有密切聯繫的領導骨幹。最早革命的一些領導人,如徐朋人、戴克敏、曹學楷、陳定侯、肖方、周維炯、薑鏡堂,以及許繼慎、曹大駿、熊受暄、陳奇、王培吾、李榮桂、柯柏園、龐永俊、潘皈佛、羅炳剛、查子清、李奚石、高建鬥、封俊、江子英、黃鋼、程紹山、王長先、袁皋甫、吳荊赤、王明、魏孟賢、任難、廖業祺等團以上幹部,均先後被逮捕、殺害,令人痛心。營以下的幹部、戰士和地方上的幹部、群眾不知名的,更不知有多少!部隊紀律嚴格,抓就抓吧,殺就殺吧;地方上把群眾搞翻了,黃安五區的人民起來反對保衛局,群眾貼標語、喊口號:「打倒張國燾帝國主義!」群眾把張國燾比作殺人不眨眼的帝國主義,不是沒有點道理。象張國燾這種品質不好的人,搞家長制統治的人,根本就不該派來鄂豫皖當一把手。這是第一條教訓。

  第二條,一些領導同志害了「左」傾幼稚病。象沈澤民同志,是好人,但「左」得很。他不僅積極搞「肅反」,還有套理論,提出要「從那些思想意識不好與非無產階級觀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線索」。主觀上認定必有反革命,非打著燈籠找出來不可,幼稚得很。其實,哪個人的思想百分之百的正確,沒有一點毛病呢?「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毛澤東同志說過這句話,就是要我們用一分為二的觀點,即辯證的觀點,看待同志,看待事物。天底下沒有一貫正確的人。人,總會有缺點和錯誤。有了缺點或錯誤,有非無產階級觀念,就變成找尋反革命的線索、依據,行嗎?革命和反革命,是有界限的。把一般思想認識問題與反革命混同起來,勢必搞擴大化。陳昌浩同志就更凶嘍,捕殺高級幹部,有時連口供都不要。這個人幹勁十足,但容易狂熱。記得圍黃安時,有個農民領袖、紅軍團長叫黃鋼,被當作改組派抓起來。他不服,自殺了。陳昌浩回來說:「你看黃鋼反革命多麼堅決,他剖腹自殺!」認定人家是改組派,沒有證據也信以為真。指導思想上「左」到那麼嚴重的程度,冤死了多少革命好同志噢!

  第三條,逼、供、信,確實害死人。逼、供、信這東西,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司空見慣,是剝削階級司法制度的產物。看京戲,那裡面的青天大老爺把驚堂木一拍,動不動就上大刑,被屈打成招的事可不少。《蘇三起解》裡的老解子,見到的冤案太多,才發出「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的感歎。我們的「肅反」,把封建主義的東西搬來了。一逼、二供、三相信。捕人、殺人不講證據,全憑口供。許多刑罰駭人聽聞。一些基層幹部和戰士,連AB團、改組派、第三党是什麼名堂都不懂,更想不到那是掉腦袋的罪名。你說他是,就承認。承認了還不行,得說出「同黨」來。說吧,無非是些要好的同志、同鄉,在一塊議論過什麼事,便成了「同黨」、「反革命組織」。就這樣,一株連一大片。逼供信,冤假錯案,在我們黨的歷史上一再發生,共產主義運動中也不鮮見,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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