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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6-1紙上談兵第一課

  1922年我十五歲時,從浙江桐廬老家到杭州進私立鹽務中學讀書,開始接觸新世界。我有個堂姐葉佩菁,比我早一年在省立女子師範讀書。她接受新思想比我早,逢到星期天,我去看她,她總說我已長大成人,應該交個女朋友,還說下次看她時,她一定介紹個同學給我做朋友。我這時已近十七歲,曾經從《紅樓夢》中懂得了一點所謂男女之間的「愛」,但是分辨不出寶玉與黛玉之間的關係和寶玉與寶釵之間的關係,究竟何者對,何者不對。在此之前,還從伯父家看到一本流行的現代小說《玉梨魂》,是描寫家庭教師和學生的母親(寡婦)之間偷偷摸摸談情說愛的,我把這和戲文中間公子小姐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情節聯繫起來,以為這就叫愛情。至於男女學生之間如何交朋友,我不大懂,只知道可以寫情書表達感情。我堂姐說給我介紹女朋友,對我有一種吸引力,促使我去探索一下男女之間之友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時還流行一種思潮,認為男女之間至高無上的愛是精神的,不是肉體的。

  1924年某一個星期天,我坐在女子師範的會客室裡,和那位剛介紹的女朋友王文英見了面。會客室就在進校門的大過廳一側,進進出出的人個個能看見我們,迫使我們這裡女兩個學生老老實實坐著。本來可以細聲細氣說說話的,但兩個都不滿十七歲的孩子,實在嘴上無話,心裡也無話,假使坐在西湖邊的長靠椅上,也許還能尋些有關課堂的話題談上兩句,現在卻坐在眾目睽睽的過廳裡,大有如坐針氈之感。坐不多久,我只得告辭,也不懂說客氣話,倒是女方開口,問下星期還見不見。我急忙回答:「下星期在湖邊第二公園見面吧。」說罷,匆匆走出校門,落荒而逃,可心裡又驚又喜,我竟然有了一個女朋友!

  回到自己的學校,同學們圍了上來,問長問短,第一問那位女學生漂不漂亮?第二問我們說些什麼話?第三問能不能給他們也介紹個女朋友?我說,第一,我們並排坐在會客室裡,我只能斜眼從側面看她幾眼,正面什麼樣子始終沒看清楚;第二,兩人自始至終默默相對,臨別時約定下星期在湖濱再見,沒說別的;至於第三,我們才第一次見面,怎能提這種要求。結果,那位借給我一套毛料學生裝的同學發話:「別人不給介紹,我總得給介紹一個吧?」這話對我是一種威脅,我說,下次去見,不再借你那套衣服,別來神氣!

  見面以後,我和王文英之間開始寫「情書」。對方國文水平比我高,逼得我想方設法借現代文學作品看,好從中得點靈感或抄點什麼,寫起來不至於乾巴巴。每到星期天,我必到文具店買彩色的洋信紙、洋信封,下工夫寫情書。

  20年代,社會上雖有了新風氣,舊風氣還是固守陣地,男女防範很嚴,學校一律實行男女分校,學監有時要拆看學生的信,以防寫情書;有時還監聽電話,看有沒有人私自和女學生通話。我們宿舍的電話間和學監臥室只隔一層紙窗,王文英打電話來問星期天是否在公園見面,我只能唯唯諾諾,說去,不敢多說,也沒什麼可說。她又問下星期杭州各中學開運動會,你參加什麼項目?我說什麼也不參加,卻還要添上一句,說同學有參加一千碼賽跑的,校隊也參加足球賽,表示我校並不落後。從此,我就拼命在操場上練跳高,希望有一天能在田徑場上出人頭地。

  春夏之交,是江南的黃梅天氣,經常下雨。一到星期六下午,如果天不好,我在課堂上就著急,兩眼老望著窗外盼老天爺行行好,別再和我過不去。心裡不住地說:雨快停吧,雨快停吧,明天已約好女朋友在第一公園見面哩!

  一來一回的情書,一星期可以寫兩次。淡綠或淡藍色的信封,有時由門房交來,有時到學監房去領。開始有點心驚肉跳,幾星期下來,也就沒那麼緊張了。每次讀來信,雖然是些平平常常的語言,可人家就是詞匯多,有些語言竟好像在某篇小說裡見過。她投之以挑,我當然也得報之以李。這期間為了尋覓文學語言,我讀的書真不少。幾個星期下來,表達情意的話多了,偶而在字裡行間流露愛慕之情,特別是經過幾次遊湖之後,西湖的山水以至與西湖有關的風流韻事,竟然也在情書中反映出來,好像我們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情緒一激動,情書中的語言也熱烈起來,幾個月之後,竟然大談人生的憧憬,直率表達出難解難分的感情。女朋友似乎是天生的才女,信總是寫得那麼富於柔情,逼得我也故作多情,表現出戲文中的才子模樣,竭力寫上幾句詩一般的甜言蜜語。這一下可不得了,對方亮出了「既然你那麼對我好感,我就承認,永遠做你的……了。」這不表明我們在情書中私訂終身了嗎?當時我的反應好像並不怎麼強烈,把它當作寫情書必然到達的高峰,猶如孩子們玩「過家家」,用積木壘起了一座房,坍了,可以再壘,並沒看成是男女之間的感情爆發。現在回想起來,王文英情書上的這個誓言,在我這情書接受者心裡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應,所以回信時也並未表示接受或不接受,竟然環顧左右而言它。

  在這個階段裡,學監已經發現我在交女朋友,彩色的洋信封經常被學監截留,又經常有女聲的電話叫我去接,再加上我在學期終了時,煽動同學向學監請願,要求免考英語。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我這學期的「品行」被評了個「丙等」。至於學業,因為交女朋友,散了心,沒好好學習,也被評了個「丙等」。我父親那方面我倒不用擔心,他是個開南貨店的老闆,只管拿錢送我上學,不管讀書成績如何,我把成績報告單藏下了,下學期照升四年級沒問題,可是見了老師同學總覺得太丟面子,心裡直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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