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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蕭三唱道:

  花園鄉是大花園,南水泉是珍珠泉。
  從前是沙灘和荒山,現在是魚米鄉,米糧川。
  南面栽起防風林,北面修起揚水站。
  社會主義幹勁足,歌聲直上九重天。
  躍進躍進再躍進,一天等於二十年。

  韋君宜唱道:

  沒有共產黨,哪有官廳湖,
  往年忙抗旱,今年學打魚,
  手拉魚滿網,心念毛主席。

  田間唱道:

  黨是一盞指路燈,引導人民過長城;
  過長城,山水歡騰,堅決拿它四百斤;
  種下社會主義樹,紮下共產主義根。

  葉聖陶唱道:

  來訪已過花時節,卻見此鄉到處花;
  幹勁遠景說不盡,人人心上開紅花。

  農民唱道:

  北京來了參觀團,訪問來到東花園;
  鼓勵我們勤勞動,不久就能過江南。
  郭老對咱心正熱,詩歌寫在街頭上,
  咱們大家努力幹,很快變成小江南。

  作家留下了詩,畫家留下了畫。村裡為我們刷了一垛牆,我們三人就在牆上畫起來。我畫了嬰兒抱魚圈,邵字畫了婦女抱谷圖,蔣兆和畫了抱瓜圖。

  參觀團第二站是懷來西鄰涿鹿縣。涿鹿有座黃羊山,山下是桑乾河。這裡的農民祖祖輩輩都想利用桑乾河水灌溉莊稼,可是河床太低,沒法提上水來。大躍進東風一下吹醒了縣委的頭腦,決定在黃羊山腰部劈出一條渠道,把桑幹上游的水引上山來,用以解除山坡地的旱情。參觀團到達時,正是劈山渠道行將完工之時,參觀既是為劈山農民加油打氣的慰勞隊,又是啦啦隊。我們卸下行裝,立刻上山擂鼓助威。到了中心工地,搶下農民手裡的工具,郭老打頭,團員個個奮勇上陣。鼓樂隊跟著上山吹打起來,近處的施工人員也都圍聚攏來,看拿筆桿的首都腦力勞動者表演體力勞動,參觀者倒成了被參觀者。我們這些文弱書生,來黃羊山之前,也曾在十三陵水庫工地顯過身手,儘管勞動強度不大,勞動態度卻特別認真,也真流過汗;今天出現在黃羊山上,雖然是客人,可也是中國大地的主人,怎能不賣勁!這股勁賣了不多一會,手裡的工具又被原來的主人搶回去,繼續幹活。這一場喧鬧,比之坐在系辦公室裡辯論共產主義,要實際有效得多。我那十二開《大躍進詩畫冊》就是由這股勁帶動起來的;《六臂神農》的大膽設想,也是劈山大渠給予的啟發。當然,下一站張北縣海流圖水庫工地的千軍萬馬,更有直接的推動作用。

  海流圖水庫工地出現的英雄人物「鐵老牛」、「鐵老太」,不是平白無故使出那股驚人的幹勁,而是過去的災和難逼出來的。張北縣委書記介紹張北這地方,一到冬天,白毛糊糊(風雪)一來,雪同房高,封住門。解放前每年凍死人,無霜期九十天,小滿一場凍,處暑一場霜,都是農民的大敵。去年狼窩溝一場冰雹,雹大如牛;山沒頭,水倒流,十年九旱長不收。海流圖水庫至少能解決十年九旱的問題。

  在張家口看到業餘「二人臺」,採用了新內容、舊形式。我以此為題材,給該市的文藝刊物畫了個封面。關於畫,記得在懷來南水泉一個遊藝晚會上還畫了幅比幹勁表決心的漫畫, 以決心書大小比幹勁, 最大的一張決心書比人還高。此畫由《人民日報》記者朱樹蘭交該報發表,原畫還仍留著。

  由於文聯參觀團的誘導,我的詩細胞開始發芽。向南水泉農民學唱順口溜,抄了不少牆頭詩。回北京買了本《唐詩三百首》按照「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的規律,居然寫起五言七言詩來。先做絕句,後做律句,三四五六四句勉強湊成對,押韻不地道,又買了本新詩韻來翻。如此這般,在順口溜的基礎上提升了一步,10月間帶學生到永定河山區實習時,留下《清白口小唱》四首:

  (一)核桃

  渾身翠綠披掛,盤踞高樓大廈,
  一副大好頭顱,生來供人捶打。

  (二)棗
  山村十月好風光,南山北坡拾單忙,
  人人嘴裡嘗鮮果,家家房頂披紅裝。

  (三)喜聞吃飯不花錢
  國慶前一夜,中秋後三天。河灘搭高臺,
  主任來發言:咱村明天起,吃飯不花錢。

  (四)深翻地
  鐵木工廠響叮噹,七寸步犁正改裝,
  繩索牽引試深耕,鄉社幹部齊登場;
  基幹民兵作骨幹,美術兵連也揮汗,
  大面翻地深二尺,爭取小麥翻幾番。

  農民的順口溜,8月間在徐水共產主義樣板縣抄了不少:

  (一)
  進村抬頭望,望見四面牆;
  東牆寫標語,畝產千斤糧;
  西牆有漫畫,社員勞動忙;
  南牆光榮榜,表揚王大剛;
  北牆黑板報,生產捷報閃光芒;
  文化大躍進,一片新氣象。

  (二)
  工農技術大改革,文化進軍緊配合;
  革命幹勁沖霄漢,勞動歌聲震山河;
  放下鋤頭拿筆桿,敢笑大白詩不多。

  (三)
  黃金玉米一尺三,今年全面大豐產;
  要把玉米造成塔,塔尖就把月亮穿。

  (四)
  扁擔彎,顫三顫;花花衣,紅臉蛋;
  口唱山歌把糞擔,坐家女賽過男子漢。

  (五)
  東風是福,西風是禍,涼風壓倒西風,
  人民生活好過;
  帝國主義砸鍋碎盆,社會主義開花結果。

  (六)
  向科學技術大進軍,做新時代的新農民。

  (七)
  莊稼戶不養豬,等於秀才不念書。

  (八)
  只要大家幹幹幹,征服自然定勝天,
  人人好比鐵旗杆。風吹雨打腰不彎。

  (九)
  腳踏地球手托天,英雄面前無困難;
  敢想敢說又敢於,思想生產雙躍進。

  (十)
  瓜兒和葉一條藤,果兒和枝一條根,
  紅花綠葉一棵樹,人民和黨一條心。

  (十一)
  扁擔不長七尺三,籮筐一雙柳條編,
  不要小看這玩意,明天擔走兩座山。

  1959年在束鹿縣南呂村,我代表美院實習隊上臺,以順口溜的形式向全村父老兄弟表決心,具體內容已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可以想像當時的情緒十分熱烈,要和父老兄弟賽一賽幹勁。賽什麼?當然不是賽種莊稼。難道和詩歌鄉的農民賽詩?那怎麼賽得過!要賽,只能和農民畫的漫畫比高低、比多少。我那幅《六臂神農》算得有點新意,卻是從敦煌壁畫「如意輪觀音」那兒抄來的。十二開《大躍進詩畫冊》那個肩挑鋤頭、榔頭、步槍、算盤、書本的農民,和老玉米塔尖穿破月亮的意象相比,只能甘拜下風。在大躍進的年代裡,我們這些帶學究式的知識分子,站在高大的農民面前,只得自慚形穢,恨自己的頭腦沒長出兩隻想像的翅膀。

  1958年的大躍進中,我跟著農民瘋了一陣,把十六開詩畫和《六臂神農》當作藝術的浪漫主義自我欣賞一陣。事隔三十年,再來追寫這段史無前例的瘋狂年月,值得回味的東西,除了歷史教訓,還有什麼其他意義呢?仔細想想,我們對馬克思所說的共產主義到底懂得多少!馬克思如果還活著,不笑掉牙才怪呢。不過,話得說回來,在那荒唐歲月裡,我從農民那裡學到了唱順口溜,又從唐詩那裡學到寫五言七言絕句律詩,發現自己除了能畫,還有做詩的細胞,豈不是一大收穫?現在把南呂村的一首《剪窗花》,作為本篇的結尾:

  食堂飯初罷,隔牆笑語嘩,
  南呂明月夜,八女剪窗花;
  一剪蝶戀花,二剪果與瓜,
  巧手競新樣,畫師頻頻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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