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七四


  他們說到做到,硬是在沿河的地裡選上兩畝,把全村口糧所需的麥種都撒到經過深耕的地裡,蓋上一層厚土,澆上大量的水,等候出苗。有老農在旁看著直瞪眼,說,你們這麼作賤麥種,不怕老天爺發火,天打雷劈!村幹部聽了直笑,笑老農們只懂老黃曆,不懂新事物。過了十來天,麥苗出不來,村幹部有點急了,直叫「灌水!灌水!」過了幾天,苗果真出來了,密密麻麻,擠滿兩畝地,於是敲鑼打鼓,叫人來看,老農們也傻了眼。豈知再過幾天,所有的苗全黃了,蔫了,村幹部可真急了。我們美院的師生們原先也為村幹部的大膽設想所迷惑,對老農民的意見不以為然,現在看到如此結局,心裡開始明白過來。幾百人的口糧種子,少說也得好幾百斤,把這幾百斤麥種撒在兩畝地裡,別說擠,怕還得重疊一兩層;麥苗出來了,沒地方紮根,不紮根,可不就得蔫死!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一例,我親眼見到了。

  另一個違反生產規律的例子,真叫人可笑。那年在束鹿縣南呂村實習,看到村幹部的試驗田,排列在村口一片地裡,方方正正,同樣大也一塊連一塊,每塊地頭插上標牌,從公社特派員排起,以下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長、小隊長、婦女主任、會計、飼養員……總共十來塊,每塊標牌寫明畝產數量。使人奇怪的是,最高產量是特派員,每畝一萬斤,大隊支書九千斤,大隊長八千斤,職務愈小,產量愈少,依次序遞減,也就是說,以職務大小而不是以幹勁大小定產量。「人定勝天」這句古訓,到了大躍進年代,變成了等級制觀念。

  我問特派員:「為什麼全南呂村就你一個人幹勁最足,產量最高?」

  特派員板著臉回答:「你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吧?請問南呂村誰的膽最大,幹勁最足?除了我特派員還有誰?」

  我心裡想,倒也是,他是由公社党委派來領導大躍進的特派員,要不是膽大幹勁足,能領導得了全村的革命大躍進嗎?

  我問:「為什麼你以下的試驗田產量必須一級比一級少呢?這是你規定的嗎?」

  特派員這才收起嚴肅的臉變為爆笑的臉,說:「這叫相互客氣,尊重領導,怎能由我規定。」

  我問:「到秋後,產量准能達到嗎?」

  他回答:「產量嘛,多多少少總有點出入,還要靠老天爺幫忙吧!」

  我又問:「什麼叫『人定勝天』?」

  他說:「牌子上的產量,主要目的在鼓鼓群眾的勁,這就叫『政治』。你連這點都不懂嗎?」

  我連連說:「懂了,懂了。」

  幹部試驗田的等級制,我們一群書呆子議論了好幾天,都說特派員作風不民主,至少他那一萬斤產量是說大話。為了這事,爭論不休,我怕和村裡關係鬧得不好,便也學特派員的口氣說:「這叫政治!你們連這都不懂,我們下鄉來實習是幹什麼的?是來向農民學習的呀。特派員是農村工作的領導,我們首先要向他學習,切不可書生氣十足!」

  這一說,果然靈,以後再不議論這一類事了。

  第二階段要畫農民,第一個任務是為南呂村畫一幅大壁畫,畫南呂村的遠景規劃圖。如何規劃,當然要請示特派員,特派員要我們去找大隊長,大隊長說,你們見多識廣,也熟悉本村情況,由你們去鬧吧,該咋鬧就咋鬧,反正愈紅火愈氣派愈好。得此信任,就由學生去設計,不幾天食堂臨街的大牆畫滿了。鄉親們每天來看熱鬧,有的說,這也好那也好,缺少一座大禮堂;有的說,只畫青年突擊隊,不畫領導,還差點勁;有的說拖拉機只一輛,似乎少了點;有的說「芝麻大如瓜」也該畫。這些議論,證明知識分子的頭腦不如農民想得周全,想得大膽。

  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帶來了大躍進的沖天幹勁,農村的社會主義改造,從互助組一躍而為初級社,再躍而為高級社,不到半年,全國農村普遍公社化了。接下去便是大煉鋼鐵,人們把鐵門、鐵床、鐵鍋都交出來煉鋼了。

  中央美術學院在大煉鋼鐵之前,來了一次共產主義大學習,思想大躍進。中國畫系教師學習會,感染了農民的沖天幹勁,認為共產主義即將來臨,重要的標誌應該是全體教師共產黨員化,幾年之內,所有黨外人士一概發展為共產黨員,要百分之百,不要百分之幾。進一步討論進到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思想準備怎麼樣?有人說,到那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唄!馬上就有位老先生搭話:「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一套《魯迅全集》!」

  「啦!晦!別忘了,到了共產主義社會,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界限也沒有了,到那時,看你還有時間讀《魯迅全集》」年輕的助教自以為最瞭解共產主義社會。

  「不!體力還是體力,腦力還是腦力,勞動還是勞動,地要種,《魯迅全集》也要讀。」另一位中年講師也自以為懂得共產主義社會。「到那時我已七八十歲,家務勞動都做不成,當然不能種地了。我愛讀魯迅著作,這點『所需』總得給吧。」老先生對自己要一套《魯迅全集》加以辯解。

  「X 先生,你錯了。共產主義就在眼前,已不是多少年以後的事了。多快好省,不是少慢差費,您別想太遠了。」一個學生闖進來,不加思索,脫口而出,插進一段話。

  這時,窗外一陣鑼鼓喧鬧聲,加上鞭炮劈啪聲。高音喇叭宣佈黨委書記把一爐鋼煉成了,要組織隊伍向區委報喜去。於是,這一場討論暫告結束。

  大家正要走,系秘書手裡拿著一塊磚來到辦公室,大聲喊:「王府井大街人行道砌的磚是耐火磚,可以煉鋼,趕快去挖!去遲了就沒了!」一陣亂,大家便都向王府井沖去。

  美院U 字樓大花園已經挖得坑坑窪窪,東一堆西一堆廢鐵,這裡在砌土高爐,那兒在點煉鋼火,黨委書記那爐鋼,圍著大堆人在看。我鑽進去瞧瞧,問書記,你保證這是合格的鋼嗎?書記一夜沒合眼,臉上黑一塊紅一塊,兩手烏黑,渾身煤灰,正要開口,被一個報社記者截住,要他介紹煉成這一爐鋼的經驗,我只得讓開。瞧著那一砣砣剛出爐的紅鐵塊,我心裡發問:這是鋼嗎?

  不久,《人民日報》美術組邀我去徐水畫速寫,報道那兒的共產主義新農民。據說這兒的農民有煉鋼經驗,我還沒進縣,便見到路邊到處是土高爐。我心想,美院U 字樓花園裡那個土鋼爐,連個煙囪也沒有,把廢鐵摻著碎煤和在一起燒,那也煉得成鋼嗎?但又想起老一輩人說的「百煉成鋼」,興許一堆廢鐵多燒幾次就能煉成鋼吧!1958年冬又去徐水看「棉花王」時,這一帶的土高爐都熄火了,據說大煉鋼鐵的群眾運動已經完成任務,現在要抓農業生產「放衛星』了,「棉花王」就是徐水放上天的一顆「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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