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1-6.成了海軍中尉

  1925年我在三友實業社站櫃臺時,上海發生了「五卅」慘案。日本紗廠的日本監工打死中國工人的暴行,激起上海市民極大憤怒,南京路巡捕房前又發生了示威群眾大流血事件,全市罷工罷市。我們一群十七八歲的青年,高踞三友社門市部三樓,從大窗戶上望下去,只見南京路兩旁的商店都店門緊閉,路上鴉雀無聲,只有印度阿三和高鼻子騎警在來回走動。本來車水馬龍的通行大道,如今竟死寂一片,又逢天降大雨,顯得更加淒涼。突然,馬路西頭出現了一個渾身淋得濕透的短髮女學生。她舉起右手,緊握拳頭,高呼「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北洋軍閥!」在滂沱大雨中由西向東大步行進。高鼻子騎警大概是被她的大無畏氣勢所攝服,竟沒敢動她的一根毫毛,目送她揚長而去,消失在雨霧之中。我們這群被禁煙在高樓裡的青年,看到這情景,不由得周身熱血沸騰,也跟著高喊口號,心裡升起強烈的民族自豪感。

  「五卅」運動我雖未直接參加,可是由此引起的反帝革命情緒,我卻親身感受到。這真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愛國家、愛民族的教育,我由此而對國共合作興師北伐的大革命產生了極大的同情。對我個人來說,這可以說是兩年後參加北伐軍政治部工作的先兆。

  1927年北伐軍進據上海時,我正好請了假回桐廬老家探親。到了杭州一帶,發現浙江省秩序井然,到處是穿著灰布軍裝的北伐軍。軍官們佩武裝帶,紮皮綁腿,雄糾糾,氣昂昂,威武非凡。我心有所動,覺得此時此刻要當個革命軍人有多威風!正巧這時,接到黃文農來信,叫我馬上回上海,參加淞滬警察廳政治部的藝術宣傳工作。我沒有多考慮,立刻動身,先回《三日畫報》落腳,然後馬上趕到南市「也是園」淞滬警察廳政治部找黃文農。他已是一身戎裝,從一個洋場子弟一變而為革命軍官。他當即帶我去見政治部主任,辦完手續,給了我一個「少尉股員」的職務,在中尉藝術股長黃文農部下當屬員。同股的有水彩畫家張眉蘇、三友社的老同事季小波等。我們問黃股長,讓我們幹些什麼?股長說,政治部剛成立,班子還沒湊齊,具體工作還得等一等。在「也是園」上了三天班,沒事幹,只得坐在辦公室裡翻報紙。我心裡有點急,找黃文農,他幾天不照面;想去找宣傳部長,又怕碰釘子。這幾天報上可熱鬧,有一條大新聞:南京政府將成立的那天,被趕到蘇北去的孫傳芳突然回師,南渡長江,攻到了燕子礬,但蔣介石一揮手,又把孫傳芳趕回了蘇北去。報上又說汪精衛從海外歸來,趕赴武漢當國民政府主席,要和南京的蔣介石唱對台。還聽人說蔣介石要在南京自立國民政府,放棄孫中山的國共合作路線,向共產黨開刀。總之,大局未定,天下還在亂。

  我們這些只懂藝術不懂政治的頭腦,看了聽了報上的和流傳的種種消息,只覺得革命並不那麼簡單。正在頭腦發暈的時候,黃文農突然出現,悄悄對我說,他不想在「也是園」幹,決定到新成立的海軍政治部去,要我保密,跟他一塊走,第二天就去高昌廟報到。我問他張眉蘇和季小波怎麼辦?文農說,讓他們留在這兒,就我們兩個去海軍政治部。我心裡想,到海軍政治部,也許要穿海軍服,這倒新鮮。到了高昌廟,發現政治部的人一律北伐軍打扮,穿海軍服的盤算落了空。可是跳了一次槽,我們都升了一級,黃文農是上尉,我是中尉了。另一件新鮮事,我們一報到,就叫我們填表加入國民黨。我問文農該不該填,他回答很乾脆,叫填就填。他說當初在上海活動,入國民黨可規定得嚴哩,現在既然叫填,為什麼不填?過了一星期,黨證發下來了,真快。同在海政藝術股工作的畫家還有王益三,他也同時填表入了國民黨。我們這次奉命參加國民黨的事,到了60年代「文化大革命」期間,由王益三在黑龍江向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造反司令部揭發,於是在我的「反革命歷史」中增加了一份反革命人證。其實,就在我加入國民黨的這一年秋天,蔣介石為了實行他的清共政策,下令解散海軍政治部,並要原國民黨黨員重新登記,從而肅清國民黨內部的異党分子。像我這樣的從藝人員,在上海自食其力,獨往獨來,幹嗎要自願去當國民黨?奉命是不得已,自願也就不必要,所以就沒再登記。王益三的這次揭發,不管出於個人覺悟還是出於環境所迫,都無損于葉某的一身清白。

  在海政期間,組織過一次軍民聯歡大會,請了當時極負盛名的電影明星楊耐梅登臺演出《女起解》,張振宇串演解差崇公道。觀眾人山人海,擠破了城隍廟「新舞臺」的大門。劇場門口站著兩個紙紮的高大海軍士兵作為門衛,這是黃文農出的主意。我們還在黃浦江吳淞口樹立一座「打倒帝國主義!」大標語牌,一切外國輪船進出吳淞口,都得從這大標語牌下駛過,我們大大出了一口幾十年受洋人欺淩的窩囊氣。

  在海政約呆了半年,中間一度派我和另一個組織科的成員到福州設立辦事處,開展政治宣傳工作。辦事處設立在福建省政府內,我們兩人占了一間辦公室,他管外交,我管宣傳。所謂宣傳,只是畫大幅宣傳畫送到大街上去張貼,宣傳內容仍然是北伐大軍從廣東出發時的三大口號:反帝、反封建、反北洋軍閥。我們知道這三大口號是國共合作所制定的,蔣介石雖然反了共產黨,可是不敢改變革命口號,因為長江以北幾個省還在北洋軍閥統治之下,孫中山所規定的「國民革命尚未成功」的宣傳內容,一時還變不了。我的宣傳任務也就只能在這方面做文章。

  在福州兩個月,整天作畫,我那位同事卻逍遙自在,東逛西游,有時也帶我去泡溫泉,吃館子。一次他帶了一個福州本地的畫家來,說林主任怕我太忙,找個助手給我幫忙。我一看此人畫的是山水花鳥,這如何能表現三大口號?只得婉言謝絕,仍然自己一人埋頭苦幹。福州街頭幾乎貼遍了我的宣傳畫。畫群眾場面時,我把福州女農民頭上插的三把刀也畫了過去,這三把刀實際是發轡上插的三支大香,外形象把刀,好象是她們的防身武器。我對此特感興趣,群眾看畫也對三把刀感興趣。這類宣傳畫,一時成為市民圍觀的新鮮對象。人群站在畫下指指點點,評頭品足,我就在旁邊聽他們說些什麼,作為改進工作的依據。可惜我不懂福州方言,有時只好請我那位同事給當翻譯。

  在這期間,上海海政總部黃文農給我來信,說要出一份海軍畫報,叫我供稿。記得我寄去一張諷刺英帝國主義海軍的漫畫。寄出不久即到了中秋節,我突然接到總部通知,調我們兩人回上海去。回到總部才知道,海軍政治部已被蔣介石下令解散,據說他從側面瞭解到,海政內部有異党分子霸佔重要職務,所以連林知淵主任也被撤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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