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細敘滄桑記流年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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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上海創業史 §1-1.品學皆劣的中學生 1922年我十五歲時,高小畢業,投考杭州的中學。吸取前一年投考第一師範失敗的教訓,這次考了三個學校。除一師之外還加考一中和新辦的鹽務中學。結果,一師仍然落榜,一中和鹽中皆被錄取。父親認為鹽中是鹽運使衙門辦的學校,畢業後找工作較有把握。我也想,進一中,畢業後雖有利於升大學,但父親經商,不一定能送我進大學,於是決定順從父親的意願,讀鹽務中學。 鹽中校長蔣邦彥,金華人,是個奉系官僚,正在浙江鹽運使任上。鹽是國家專賣商品,鹽運使是監督鹽商的大官,也是保證提供八國聯軍賠款的稅收機關,權力相當大,油水也相當多。這位蔣運使,是個典型的老官僚,他辦這所中學,是想培養一批懂外文的青年,為監督鹽稅的帝國主義代理人服務。記得入學考試時,這位大官坐著四人抬的官轎,到考場來視察,我的小心靈裡不由閃過一個念頭:假使有一天我也能坐著官轎到處遊蕩,倒也威風! 入學以後,我第一學期相當用功,功課一點不拉;第二學期,每逢星期天,喜歡到書店去逛逛,看到心愛的畫冊,買本回來,偷空臨摹一番,相當愜意。那時畫冊大都是上海出版的山水花鳥石印本,也有古裝時裝仕女畫,我臨了一陣,似有所得,於是樂此不疲。與此同時,也對流行的福爾摩斯偵探小說發生興趣。這類小說除了單行本,還可在流行的「禮拜六」派雜誌中找到。讀了之後,腦子裡發生了離奇古怪的查案破案等等想像,也拿起筆來學寫偵探小說,竟至於入迷。雖然有了此等課外樂趣,讀書還算用功,此等樂趣反映了我求知方面的一大傾向,這和杭州這個新環境的誘導有一定關係。第三學期開始,眼界逐漸開闊,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參加了杭州學生大遊行,長途步行到拱宸橋的日本租界,向日本領事館提抗議,反對日本乘歐戰結束之機,強佔原德國租借地山東青島。同時我也接觸到新文化運動的書刊,如文學研究會主持的《小說月報》從中讀到外國文學作品,開始接觸外國人的人生觀和戀愛觀。我的思維境界更加開闊了。 到了1924年第三學年,我已是一個17歲的青年,看到西湖邊上男女學生並肩笑語,心有所動。碰巧,我的一個在女子師範讀書的堂姐,在湖濱見到我,看我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便問我,要不要交個女朋友?我臉雖紅,卻點了頭,表示願意接受。這位堂姐實在熱心,到了下一個星期天,就把我叫到女一師的會客室,介紹她的同學王文英和我見面,介紹完,她即溜走。我和王文英兩人幹坐在會客室裡默然相對,不知說什麼好。只記得我們年齡相同,約定以後在通信中互相對話。匆匆告別,我才如釋重負,擺脫了尷尬的處境。回到鹽中宿舍,幾個比較接近的同學跑來問長問短,什麼女朋友長得可好看等等。我說,我們並肩坐著,誰也不敢正視對方,臉方臉圓沒看清,身高身矮站起來倒有個比較,似乎對方比我矮一點。如此回答,同學們當然不滿足,可是我這時心還在跳,不知如何是好,同學們見我精神恍惚,也就散了。 感謝那一時期讀的新文學作品,使我對所謂自由戀愛有了一個模糊的框框,對如何寫情書也有了一點可以借鑒的資料。從這個學年開始,我和王文英平均每星期通一次信。每當粉紅色或淺藍色的信封從門房那兒取回時,我的心直跳,揣摩信裡寫的什麼,待到打開信封,看完簡單平凡的語言時,情緒倒又平靜下來。信的重要內容是,下個星期日我們將在什麼地方見面,到什麼地方去遊玩。我心裡盤算,到湖濱幾公園見面?到嶽墳還是湖心亭去玩?得馬上回信,可不能耽誤時間。等到寫了回信,又急切期待美好時刻的到來。若遇到星期六天氣不好,陰雨連綿,我就無心聽課,歪著脖子看窗外,哪怕雨稍稍停一下,心理負擔也就輕一點,不用說這天晚上一定失眠。 我在後面《婚姻辯證法》一書裡,把寫情書叫作「紙上談兵」。我和王文英在紙上談了一年的兵,到最後竟然發展到希望成為永久伴侶的地步。王文英借看我堂姐為名,這年暑假到我桐廬老家來看我,我卻不敢向父母直言,她就是我未來的對象。 第三個學年終了,鹽中向學生家長通報學生成績,我的學業是丙等,操行也是丙等。父親雖未向我追究,我心裡卻直打鼓。交女朋友談戀愛是個違反校規的操行問題,至於學業丙等,則有全班滑坡的普遍性,因為從本學年起,採用外國原版教科書,教師外文水平不高,上課照本宣讀,學生如墜五里霧中,考試時又要外文答卷,學業成績如何好得了;加上這學年終了,我和幾個同學擁到英文教員房間,要求免考,被訓斥一頓,認為是「越軌行為」,也算到了我的品行賬上。連拿兩個丙等,怎麼還有面子上第四學年?於是暗中串連四個成績差的同學,作越級考大學的準備。當時我們認為廈門大學是個理想的目標,因為那裡剛鬧過學潮,一部分師生離校到上海創辦大夏大學,廈大大傷元氣,繼續招生時特別願意把浙江籍學生。我們通過一個浙籍助教和一個浙籍高班學生的關係,瞭解到考試日期和考試科目,便在1924年暑假期間;匆匆就道。王文英瞭解到我的窘況,願意和我共患難,一同去考廈大。這樣,我們五個浙江學生,約好先坐火車去到上海,兩天后搭上了去廈門的英商太古公司的海輪。在輪船碼頭,碼頭工人把我們幾個鄉下青年攔住,強要我們每人出一元錢,把我們的鋪蓋行李提上船去,說如果不出,便不讓我們上船,這是碼頭規矩。我們只得乖乖地被敲了竹杠,才得上船。 我們買的是統艙票,因為是夏天,就在船的後甲板上占了個鋪位。打開鋪蓋,露天睡覺,落得涼快。誰知第二天晚上遇到大雨,鋪蓋全部淋濕,只好坐以待旦。第三天到達廈門,趕到廈大,找到關係人,才知道考期已過,但學校同意補考。考試結果,只一個姓金的同學被錄取,其餘四人落榜。回浙江吧,江蘇、浙江兩省軍閥正在上海交戰,此路不通。怎麼辦?幸虧浙籍教師幫忙,同意為我們四人辦一個補習班,才算安頓下來。 進廈大,想讀中國文學,而補習班自然是補中學高班的課。開班第一課是數學,先學代數,我腦子裡一盆漿糊,不知怎麼代法;後來學幾何,還有點門路,因為它與平面造型有關,和我的美術細胞對勁,我還學得津津有味。在補習班和王文英天天在一起,但因情緒不佳,兩人之間熱度漸退,她和幾個老學生有了接觸,對我日趨冷淡。到了年底,得知我父親經商失敗,他寄來旅費,催我回浙江。補習班諸人包括王文英,也都動搖起來,約定一同離開廈門回故鄉。我們買了一條貨船的客票,一起動身。這次的船有艙位,不像上次那樣風餐露宿,澆得一身濕,但這是只「野雞」船,到上海碼頭後沒有固定泊位,停在黃浦江上,等拉客的小舢板把我們拉上岸。那小舢板的主人乘機勒索,我們又被敲了竹杠才得上岸。 廈門地處閩南,氣候較暖,入冬以後出現一種怪現象:夏布長衫和棉袍子一齊過冬。事隔六十餘年,1988年秋後,我重訪廈門,夏布長衫雖已絕跡,當地人穿的仍是短袖短褲,而我已年逾八十,上身穿的是薄毛衫夾外衣,下身是呢子長褲。我想加入嚴冬,一定得穿呢大衣了。 在廈門半年,學得幾句廈門方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讀作「吉依灑西吾勒切博狗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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