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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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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夏季,植物園裡建立了民兵,每天進行操練。我報名參加,別人都說我年歲超過了標準。我說:「作為祖國大家庭的一員,我也應當站在保衛祖國的崗位上。」後來人們被我說服了,我參加了操練,當上了一名超齡民兵。 我站在植物園的民兵排裡,心裡想著我們的隊伍有多大。這裡是幾十個人,但整個民兵隊伍卻是若干若干萬。我想,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列入那個像洪流的隊伍中,在天安門前經過呢? 這個願望很快得到了實現。我參加了支援日本人民反對「日美安全條約」鬥爭的百萬人遊行的隊伍。這不僅是一百萬,而是全世界參加共同鬥爭的千百萬人的一部分。我們高聲呼著口號,走過了天安門。在天安門上刻著我們的心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 從此我開始了社會活動。從這些活動中,我感覺到自己同全國人民,全世界爭取和平、民主、民族獨立和社會主義的人民連在一起了。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拿到了那張寫著「愛新覺羅·溥儀」的選民證,我覺得把我有生以來所知道的一切珍寶加起來,也沒有它貴重。我把選票投進了那個紅色票箱,從那一刹那間起,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和我國六億五千萬同胞一起,成了這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地上的主人。從這塊土地上伸向世界各地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的手,是一隻巨大的可靠的手。 一九六一年三月,我結束了準備階段,走上了為人民服務的正式崗位,在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擔任專員職務。我做了一名文史工作者。 我參加的這部分工作是處理清末和北洋政府時代的文史資料。我在自己的工作中,經常遇到我所熟悉的名字,有時還遇到與我的往事牽連著的歷史事件。資料的作者大多是歷史事件的親歷或目擊者。對這段時期的歷史來說,我和他們都是見證人。我從豐富的資料中,從我的工作中,更清楚地看出時代的變化。那些被歷史所拋棄的人物——葉赫那拉氏(慈禧)、袁世凱、段祺瑞、張作霖等等在當時似乎是不可一世的,被他們宰割壓榨的人民似乎是無能為力的。像胡適之流的文人們曾為他們捧場,遺老、遺少們曾把復辟幻想寄託在他們身上,而他們自己更自吹為強大,認為他們背後的列強是永遠可恃的依靠。但是,他們都是紙老虎,終於被歷史燒掉了。歷史,這就是人民。「看起來,反動派的樣子是可怕的,但是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力量。從長遠的觀點看問題,真正強大的力量不屬反動派,而是屬人民。」我的經驗使我接受了這項真理,我的工作使我更加相信了這項真理。我還要通過我的工作和我的見證人的身份,向人民宣揚這項真理。 我在工作之餘,繼續寫我的前半生。 為了寫作,我看了不少資料。我的工作單位給了我種種便利,供給我許多寶貴的文史資料,我在許多外界朋友的熱情幫助下看到了許多圖書、檔案部門的寶貴材料,得到了許多專門調查材料。有的材料是不相識的朋友給我從珍貴的原件中一字一字抄下來的,有的材料是出版界的同志給我到遠地調查核實的,有的材料是幾位老先生根據自己的親歷目擊認真回憶記錄下來的。有不少難得的資料則是檔案、圖書部門提供的。特別要提到的是國家檔案館、歷史博物館、北京圖書館和首都圖書館的同志特意為我設法尋找,以及專門彙集的。我受到這樣多的關懷和支援很感不安。其實,這在我們的國家裡,早已是平常的現象了。 在我們的國家裡,只要做的是有益於人民的事情,只要是宣揚真理,就會得到普遍的關心和支持,更不用說到黨和政府了。 我的寫作也引起了許多外國朋友的興趣。曾有許多外國記者和外國客人訪問過我,問我前半生的經歷,特別注意打聽我十年來的改造情形。一位拉丁美洲的朋友對我說:「從這件事情上,我又一次感到了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把你的事情快些寫成書吧!」一位亞洲的朋友說:「希望你這本書的英文版出版後立刻送我一部,我要把它譯成我國文字,讓我國人民都看到這個奇跡。」 一九六二年,我們對來自國內外的困難所進行的艱巨鬥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這一年對我來說,還有更多的喜事臨門。四月間,我被邀列席人民政協全國委員會,並旁聽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關於祖國建設的報告。五月一日,我和我的妻子李淑賢建立了我們自己的小家庭。這是一個普通的而對我卻是不平凡的真正的家庭。 這就是我的新的一章。我的新生就是這樣開始的。看看我的家,看看我的選民證,面對著無限廣闊的未來,我永遠不能忘記我的新生是怎樣得到的。 我在這裡要補充一段,關於給我新生命的偉大的改造罪犯政策的故事。用我瑞侄的話說:「這不寫到書裡是不行的。」 一九六〇年夏天,我和小瑞遊香山公園,談起了我們每個人最初的思想變化,哪一件事引起了思想的最初震動。 小瑞先談了小固和小秀。據他知道,小固在綏芬河車站上發現中國列車由中國司機駕駛,感到了第一次的震動,小秀則是從瀋陽車站上群眾對一個失掉一隻手的女工的迎接,感到過去自己生活的無味。說到他自己,他說:「我難忘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事是我剛幹活不久,有一回揩窗子打破了一塊玻璃。玻璃掉在地上,看守員聽聲就跑來了,我嚇得要死,誰知他過來問我:你傷著了沒有?我說人沒傷,可是玻璃破了。他說,玻璃破了不要緊,下次留神別傷著人。」 「這類事我也遇到過。」我說,「可是對我說來,最初我最關心的是生死問題,是寬大政策對我有無效驗的問題。讓我最初看到生機的,從此一步步看到希望的,是交出了那箱子夾底的東西後,受到了出乎意料的寬免。說起這個,還不能不感激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小瑞睜大了眼睛,「你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嗎?難道所長沒跟你說嗎?」 「說過這件事。檢舉認罪時,因為小固質問,我在大會上交代之後,向所長做了檢討,過了年,我又向所長說,我交東西時候沒敢說收過你的紙條,是因為怕你受處分。所長說,這件事他全知道,是他讓你寫那紙條來幫助,以便促使我主動交代。這是所長的苦心,但也有你的幫助啊!」 「這麼說你還不知道其中詳細情形。你根本不知道,寫那紙條本來是不合我心意的,我的意思是搜查你,沒收東西,好好懲罰你一下。可是……這件事我得告訴你,這不寫到你的書裡是不行的!」 這件事的詳細過程,我這時才明白。原來小瑞早就向所方談出了我的箱底的秘密,要求所方搜查沒收。所長卻不這麼幹,他說:「搜查是很容易的,但這並不見得利於他的改造。等等吧,搜查不如他自動交代,要他自覺才好。」以後等了好久,小瑞又找所長談,要求搜查。所長說,每個人思想發展速度不同,不能急。共產黨人相信,在人民掌握的政權下,大多數罪犯是可以改造的,但每人有每人的過程。問題不在於珠寶和監規,而是要看怎樣更利於對一個人的改造。所長說:「你要知道,由於他的特殊身份,他很難立即相信政府的坦白從寬的政策。如果我們去搜查了他,這就是讓他失去了一次體驗政策的機會。還是把主動讓給他吧!你著急搜查,不如用用腦子設法來促進他自覺。」結果,就想出了由他寫紙條給我的辦法。紙條遞出之後,多日不見動靜,小瑞又急了,對所長說:「溥儀這人至死不悟,既然毫不自覺,為什麼不搜他?」所長說:「原來不能著急,現在更不能著急。」後來的情形就是那樣,結果是我著急了,交出了那批東西。我從那時開始看到了一條新的出路。 「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政府是堅定地相信多數人可以改造的。」小瑞激動地說,「你自己知道,那時你還一個勁兒地對抗。欺騙,可是所方早知道了你那些事。我們幾個人還在檢察人員到來之前,全都告訴了政府!可是從那時起,所方就相信你是可以改造的,就為你的學習、改造操著心了。」 我站在香山的山腰上,遙望太陽照耀著的北京城,我心中十年來的往事又被一件件勾起。我想起老所長的花白頭髮,年輕的副所長的爽朗語音,我想起了每位看守員,每位大夫、護士,每位所方人員。在我欺騙他們的時候,在我用各種可恥的方法進行對抗的時候,在我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無知、無能、愚蠢的時候,在我對自己都已感到絕望到極點、不能活下去的時候,他們,這些共產黨人,始終堅定地相信我可以改造,耐心地引導我重新做人。 「人」,這是我在開蒙讀本《三字經》上認識的第一個字,可是在我前半生中一直沒有懂得它。有了共產黨人,有了改造罪犯的政策,我今天才明白了這個莊嚴字眼的含義,才做了真正的人。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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