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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章(2)


  我第一天見到的人差不多都說:「你回來了,要到各處去看看,你還沒逛過北京呢!」我說:「我先去天安門!」

  天安門廣場,我是早已從電影、報刊以及家信中熟悉了的。我從銀幕上看到過舉著各項建設成績標牌的遊行隊伍,在這裡接受毛主席的檢閱;我還看到過這裡節日的狂歡活動。我從報刊上還看到過交通民警在這裡領著幼兒院的孩子們過馬路,看到過停在這裡的「紅旗」牌和「東風」牌小轎車。我知道了人民大會堂的巨大工程,是在十個月之內完工的,知道了來自世界各國的外賓在這裡受到了什麼樣的感動。今天,我來到了這個朝思暮想的地方。

  在我面前,巍峨的天安門是祖國從苦難到幸福的歷史見證,也是舊溥儀變成新溥儀的見證。在我左面,是莊嚴壯麗的人民大會堂,祖國大家庭的重大家務在那裡做出決定,其中也有使我獲得了新生的決定。在我右面是革命博物館,在我後面矗立著革命英雄紀念碑,它們告訴人們,一個多世紀以來有多少英雄烈士進行了什麼樣的艱巨鬥爭,才給我們爭得了今天的果實,而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分享者!

  在天安門廣場上,我平生第一次滿懷自由、安全、幸福和自豪地散著步。

  我和五妹、儉六弟緩步西行。走到白身藍頂的民族文化宮的時候,五妹關心地說:「大哥累不累?這是頭一回走這麼多路吧?」我說:「不累,正因為是頭一回,特別不累。」

  「頭一回」這三個字充滿了剛開始的新生活中。「頭一回」是很不方便的,但我只覺得興奮,並不因此有什麼不安。

  我頭一回到理髮店去理髮——嚴格地說,這是第二次,因為三十多年前我在天津中原公司理過一次,但是這一次在理髮店遇到的事還是頭一回。我一坐上座位,就發現了在哈爾濱百貨店裡看到過的叫不出名稱的東西。我問理髮員,旁位上嗚嗚響的是什麼,他說:「吹風。」我問:「先吹風還是先理髮?」他一聽,怔住了:「你沒理過發嗎?」他還以為我開玩笑哩!後來弄明白了,我們都不禁大笑起來。等到我頭上也響起了那嗚嗚之聲時,我心裡更樂了。

  我頭一回坐公共汽車,給儉六弟造成了一場虛驚。我排隊上車,看到人們讓老人小孩先上,我也把身旁一位婦女讓了上去,卻不知這是位售票員。她看我不上,就跨上了車,車門隨著關上,車子也開走了。過了一會兒,儉六弟從下一站下了車跑來,我們倆離著還老遠就彼此相對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我信心十足地對他說:「不用擔心,決出不了事!」在這樣多人的關懷下,我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就在這天上午,我從三妹家附近一個商店裡,剛找回來昨天丟在那裡的一個皮夾子。難道我這個人還會丟了嗎?

  北京市民政局為了幫助我們瞭解北京,熟悉生活,組織了特赦後住北京的一些人,包括從前的國民黨將軍杜聿明、王耀武、宋希濂等人,進行了一系列的參觀。我們看了一些新建的工廠。擴建的各種公用事業以及城市的人民公社等單位,歷時約兩個月。最後,經同伴們的請求,遊了故宮,由我臨時充當了一次解說員。

  令我驚異的是,我臨離開故宮時的那副陳舊、衰敗的景象不見了。到處都油繕得煥然一新,連門簾、窗簾以及床慢、褥墊、桌圍等等都是新的。打聽了之後才知道,這都是故宮的自設工廠仿照原樣重新織造的。故宮的玉器、瓷器、字畫等等古文物,歷經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政府以及包括我在內的監守自盜,殘剩下來的是很少了,但是,我在這裡發現了不少解放後又經博物院買回來或是收藏家獻出來的東西。例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是經我和溥傑盜運出去的,現在又買回來了。

  在御花園裡,我看到那些在陽光下嬉戲的孩子,在茶座上品茗的老人。我嗅到了古柏噴放出來的青春的香氣,感到了這裡的陽光也比從前明亮了。我相信故宮也獲得了新生。

  一九六〇年三月,我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的北京植物園,開始了每天半日勞動、半日學習的生活。這是我走上為人民服務崗位前的準備階段。在技術員的指導下,我在溫室裡學習下種、育苗、移植等等工作。其餘的半天有時學習,有時進行這本書的寫作。

  我在前半生中,不知「家」為何物。在撫順的最後幾年裡,我開始有了「家」的感覺。到了植物園不久,我覺得又有了第二個「家」。我處在自上而下互助友愛的氣氛中。有一次我從外面遊逛之後回來,發現那只表不見了,不免十分惋惜,覺得在這麼長的路線上,無法去尋找,只好作罷。同屋的總務員老劉知道了這件事,他本來正該休息,連休息也忘了,問清了我遊逛的路線,立刻就出去了。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休息著的人都去找表,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後來老劉從四季青人民公社一個大隊的食堂前找到了它,非常高興地拿了回來。這時,我覺得我接過來的不是一隻表,而是一顆火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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