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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自己身上(2)


  有一天早晨漱洗的時候,大李關照大家注意,刷牙水別滴在地上,滴了就別忘了擦。因為今天各組聯合查衛生,這是競賽,有一點不乾淨都扣分。

  我低頭看看腳下,我的牙粉水滴了不少。我覺得並不顯眼,未必算什麼污點。大李過來看見了,叫我擦掉。我用鞋底蹭了蹭,就算了。

  到了聯合檢查衛生的時間,各組的生活組長和學委會的生活委員小瑞逐屋進行了檢查,按照會議規定的標準,給各組評定分數。檢查到我們這間屋,發現了我沒蹭乾淨的牙粉點,認為是個污點,照章扣了分數。最後比較各組總分,我們這個組成績還不壞,可是大李並不因此忘掉了那個污點,他帶來了一把墩布,進了屋先問我:「你怎麼不用墩布擦呢?」

  「沒想到。」

  「沒想到?」他粗聲說,「你想到了什麼呢?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想別的!你根本想不到集體!你腦袋裡只有權利,沒有義務!」

  他怒氣衝衝地拿起墩布,正待要擦,又改了主意,放下墩布對我說:「你應當自覺一點!你擦!」

  我順從地執行了他的命令。

  自從朝鮮和東北發現了美國的細菌彈,全國展開了愛國衛生運動以來,監獄裡每年定期地要搞幾次除四害、講衛生的大規模活動。這種活動給我留下了許多深刻的印象,其中之一,是我和大李在打蒼蠅上發生的一件事。

  他從外面拿來幾個新蠅拍。蠅拍不夠分配,許多人都爭著要分一把。我沒有主動去要,但是大李先給了我一把。這是我頭一次拿這東西,似乎有點特殊的感覺,老實說,我還沒打死過一個蒼蠅哩!

  那時,監獄裡的蒼蠅已經不多,如果用「新京」的標準來說,就算是已經絕跡了。我找了一陣,在窗戶框上發現了一個,那窗戶是打開了的,我用蠅拍一揮,把它趕出去了。

  「你這是幹什麼?」大李在我身後喊,「你是除四害還是放生?」

  別人也許以為他是說笑話,其實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我不禁漲紅了臉,不自然地說:「誰還放生?」但是心裡卻也奇怪,我為什麼把它趕走了呢?

  「你不殺生!你怕報應,是吧?」他瞪著眼問我。我自感心虛,嘴上卻強硬:「什麼報應?蒼蠅自己跑啦!」

  「你自己想想吧!」

  這天晚上開檢討會的時候,起初沒人理會這件事,後來經過大李的介紹,人們知道了我在長春時不准打蒼蠅以及指揮眾人從貓嘴裡搶耗子的故事,全樂開了。樂完了,一齊批評我的迷信思想。我心裡不得不接受,嘴裡卻不由自主地說:「我為什麼還迷信?我去年不是打了?」

  「我想起來了!」老元忍不住笑起來,「你不說去年,我還想不起來。我記得去年你就把蠅拍推讓給別人,自己拿張報紙扇呼,蒼蠅全給你放走啦!」

  在哄笑中只有大李板著臉,用十分厭惡的聲調說:「別人放生是什麼意思,我不敢說,你放生我可明白,這完全是自私,為了取得代價,叫佛爺保佑你。別人都可以死光,惟獨要保護你一個人。因為你把自己看得最貴重。」

  「你說的太過分了。」我抗議說。

  「溥儀有時倒是很自卑。」老元說。

  「是呀!」我接口說,「我從哪一點看自己也不比別人高。」

  「也許,有時自卑,」大李表示了同意,可是接著又說,「有時你又把自己看得比別人高,比別人重要。你這是怎麼搞的,我也不明白。」

  我後來終於逐漸明白了。因為我是高高在上地活了四十年,一下子掉在地平線上的,所以總是不服氣、生氣、委屈的慌;又因為許多事實告訴我,我確實不如人,所以又洩氣、惱恨、自卑和悲哀。總之,架子被打掉了,標尺還留著。我所以能明白這個道理,是因為後來發現了不能用我的標尺去衡量的人。在明白這一點之前,在跟大李相處的這段時間中,我只懂得了所長的話,漸漸明白了自己在與別人的關係上,是不平等的,就因為如此,我才引起別人的反感,得不到別人平等的看待或尊重,總之,問題是在自己身上。而當我親眼看到了那些不可衡量的人,並且得到了他們的恩惠,我就更明白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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