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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做人?(2)


  操場完工後,學委會決定再美化一下我們的院子,要栽花修樹,清除雜草,墊平窪坑,迎接五一節。大家都很高興地幹起來了。我起先參加墊大坑的工作,江看守員說我眼睛不好,恐怕掉到坑裡去,便把我的工作改為拔草。我被分配到一塊花畦邊上,幹了一會兒,蒙古人老正走到我身邊,忽然一把搶走我手裡剛拔下的東西,大叫大嚷起來:「你拔的是什麼?呵?」

  「不是叫我拔草嗎?」

  「這是草嗎?你真會挑,拔的全是花秧子!」

  我又成了周圍人們視線的焦點。我蹲在那裡,抬不起頭來。我真願意那些花草全部從世界上消失掉。

  「你簡直是個廢物!」老正拿著我拔的花秧子指著我,繼續叫嚷。

  這時江看守員走過來了。他從老正手裡接過花秧子,看了看,扔到地上。

  「你罵他有什麼用?」他對老正說,「你應該幫助他,教給他怎麼拔,這樣他下次才不會弄錯。」

  「想不到還有人認不出花和草來。」老正訕訕的。

  「我原先也想不到,那用不著說。現在看到了,就要想辦法幫助。」

  從前,我腦子裡這「想不到」三個字總是跟可怕的結論連著的:「想不到溥儀這樣蠢笨——不堪救藥!」「想不到溥儀這樣虛偽,這樣壞——不能改造!」「想不到溥儀有這樣多的人仇恨他——不可存留!」現在,我在「想不到」這三個字後面聽到的卻是:「現在看到了,就要想辦法幫助!」

  而且是不止一次聽到,不只從一個人口中聽到,而且說的還不僅是要對我幫助。

  有一天,我的眼鏡又壞了。我經過一番猶豫,最後還是不得不去求大李。

  「請你幫幫忙吧,」我低聲下氣地對他說,「我自己弄了幾次,總也弄不好,別人也不行,求你給修修。」

  「你還叫我伺候你!」他瞪眼說,「我還把你伺候的不夠嗎?你還沒叫人伺候夠嗎?」說罷,他忿然躲開了我,從桌子的這面轉到另一面去了。

  我呆呆地立著,恨不得一下子撞在牆上。

  過了沒有兩分鐘,只見大李從桌子那面又走回來,氣哼哼地拿起了我的眼鏡說:「好,給你修。不過可要說明,這不是為了別的,不過為了幫助你改造。要不是為了這個,我才沒功夫呢!」

  後來,我在休息時間到新成立的小圖書室去想獨自散散心,在那裡碰見了溥傑。我跟他談起了心事,說到我曾因為家裡人們的態度,難過得整夜睡不著覺。他說:「你為什麼不跟所方談談呢?」我說:「談什麼呢?人們從前受夠了我的罪,自然應該恨我。」溥傑說:「我聽說所方也勸過他們,應該不念舊惡,好好幫助你。」我這才明白了大李為什麼帶著氣又從桌子那邊轉回來。

  我那時把幫助分做兩類:一類是行動上的,比如像大李給我修眼鏡,比如每次拆洗被褥後,別人幫助我縫起來,——否則我會弄一天,影響了集體活動;另一類是口頭上的,我把別人對我的批評,放在這類裡。所方常常說,要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交換意見,進行互相幫助。我很少這樣「幫助」人,而且這時也很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總之,儘管大李說他修眼鏡的目的是幫助我改造,儘管所方說批評是改造思想的互助形式之一,我還是看不出任何一類的幫助與我改造思想、重新做人的關係。不但如此,我認為修眼鏡、縫被子只能證明自己的無能,換得別人的鄙夷,在批評中也只能更顯出我的傷疤和隱痛。不幫助還好,越幫助越做不得人了。

  政府人員每次談到「做人」,總是跟「改造思想」、「洗心革面」連著的,但我總想到「臉面」問題,總想到我的家族和社會上如何看待我,能否容忍我。我甚至想到,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即使要把我留在世上,到了社會上也許還是通不過;即使沒有人打我,也會有人罵我、啐我。

  所方人員每次談到思想改造,總是指出:人的行為都受一定思想的支配,必須找到犯罪行為的思想根源,從思想上根本解決它,才不至於再去犯罪。但我總是想,我過去做的那些事是決不會再做了,如果新中國的人容我,我可以保證永不再犯,何須總是挖思想。

  我把「做人」的關鍵問題擺在這上面:對方對我如何,而不是我自己要如何如何。

  但是所長卻是這樣說的:如果改造好,人民會給以寬大。改造不好,不肯改造,人民就不答應。事實上,問題在於自己。

  這個事實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說,我開始知道一點怎樣做人的問題,卻是在我苦惱了多少日子之後,從一件小事上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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