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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孽,不可活」(1)


  問題之嚴重,還不僅限於此。

  日本戰犯的坦白、揭發和東北人民群眾的控訴、檢舉,使我們「一所」激動起來了。尤其是那些年紀輕的人,反應分外強烈。在這種情形下,我遭到了侄子、妹夫和大李的揭發。我陷入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仇恨中,其中包括了家族的仇恨。我猶如置身鏡子的包圍中,從各種角度上都可以看到自己不可入目的形象。

  這是從我們一所的一次全體大會開始的。那天我們參加過日本戰犯的學習大會,工作團的人員把我們召集起來,要大家談談感想和認識。許多人從日本戰犯大會上感染到的激情猶未消失,這時紛紛起立發言,自動坦白出自己的罪行,並且檢舉了別人。人們檢舉比較集中的是前偽滿司法大臣張煥相。他在「九一八」事變前,做過東北講武堂教育長、哈爾濱特區行政長官和東北軍航空司令。「九一八」事變後,他從關內跑到撫順老家,千方百計地巴結日本人,給統治者獻計獻策,上了四十二件條陳,因此,得到了關東軍的賞識,並由軍政部囑託爬上司法大臣的位子。他有許多出名的舉動,其中一件是他在被起用之前,在家裡首先供奉日本神武天皇的神龕,每逢有日本人來找他,他必先跪在神龕前做好姿勢等著。另一件是,他曾在撫順親督民工修造神武天皇廟,修成後和他老婆每天親自打掃。在人們的檢舉聲中,他嚇得面無人色。後來人們提到他人所以來的種種對抗舉動,例如故意糟踏飯菜、破壞所內秩序、經常對看守員大喊大叫,等等,引起了全場人的忿怒。有人向他提出警告,如果今後再不老實,還要隨時揭發他,政府也不會饒他。我很怕也被別人這樣當場檢舉,很怕別人也認為我不老實。由於這次檢舉與認罪,不准彼此透露材料,我怕別人不知道我已做了坦白,覺得有必要在大會上談談,表明我的態度。因此,我也發了言。在我講完了坦白材料之後,剛要說幾句結束話,再表明一下認罪決心的時候,不想小固忽然從人叢中站起來,向我提出了質問:「你說了這麼多,怎麼不提那個紙條呢?」

  我一下怔住了。

  「紙條!小瑞的紙條!」小秀也起來了,「那些首飾珍寶你剛才說是自動交出的,怎麼不說是小瑞動員的呢?」

  「對,對,」我連忙說,「我正要說這件事。這是由於小瑞的啟發……」

  我匆匆忙忙補充了這件事,而小固、小秀還是怒目相視,好像猶未甘心的樣子。幸虧這個大會到此就結束了。

  我回到監房裡,趕緊提筆寫了一個檢討書給所方。我想到所長知道了一定很生氣的,心裡不由得埋怨小瑞,於什麼把這件事告訴小固和小秀呢?小固和小秀未免太無情了,咱們到底是一家人,你們不跟老萬和老潤學,竟連大李也比不上!過了不久,我看到了他們寫的書面檢舉材料,才知道家裡人的變化比我估計到的還要可怕。

  按照規定,每份檢舉材料都要本人看過。趙訊問員拿了那堆檢舉材料,照例地說:「你看完,同意的簽字,不同意的可以提出申辯。」

  我先看過了一些偽大臣寫的。這都是偽滿政權的公開材料,我都簽了字。接著便看我的家族寫的。我看了不多頁,手心就冒汗了。

  老萬的檢舉材料裡,有一條是這樣寫著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晚上我入宮見溥儀。溥正在寫一紙條,此時張景惠及武部六藏正在外間屋候見。溥向我出示紙條,內容大意是:令全滿軍民與日本皇軍共同作戰,擊潰來侵之敵人(蘇軍)。溥謂將依此出示張景惠等,問我有何見解。我答雲:只有此一途,別無他策。

  我心想這可毀了!我原把這件事算在吉岡的賬上了。

  大李的檢舉,更令我吃驚。他不但把我離開天津的詳情寫了,而且把我寫自傳前跟他訂「攻守同盟」的事情也寫上了。

  事情不僅僅是如此。他們對我過去的日常行為——我怎麼對待日本人,又怎樣對待家裡的人——揭露得非常具體。如果把這類事情個別地說出一件兩件,或者還不算什麼,現在經他們這樣一集中起來,情形就不同了。例如老萬寫的有這麼一段:

  在偽宮看電影時,有天皇出現即起立立正,遇有日兵攻佔鏡頭即大鼓掌。原因是放電影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四年實行節約煤炭時,溥儀曾令緝熙樓停止升火,為的做給吉岡看,但在自己臥室內,背著吉岡用電火取暖。

  溥儀逃亡大栗子溝,把倭神與裕仁母親像放在車上客廳內,他從那裡經過必行九十度和,並命我們也如此。小瑞的檢舉裡有這樣一段:

  他用的孤兒,有的才十一二歲,有的父母被日寇殺害後收容到博濟總會,前後要來使用的有二十名。工作十七八小時,吃的高粱米鹹菜,嘗盡非刑,打手板是經常的、最輕的。站木籠、跪鐵鍊、罰勞役……平時得互相監視。孤兒長到十八九歲仍和十一二歲一般高矮。溥儀手下人曾將一名孤兒打死,而他卻吃齋念佛,甚至不打蒼蠅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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