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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察人員來了(2)


  我在這些念頭的折磨下,過了十多天寢食不安的日子。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看守員來通知我去談話。

  我被領進中央甬道裡的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大約有兩丈見方。當中有一張大書桌,桌前有個茶几,放著茶碗茶壺和煙灰碟。一位中年人和一位青年坐在桌後。他們示意,讓我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叫什麼名字?」那中年人問。

  「愛新覺羅·溥儀。」

  他問了年齡、籍貫和性別。那個青年的筆尖,隨著我們的談話「嚓、嚓」地在紙上動著。「你寫的坦白材料我們看了,」那中年人說,「想聽你當面談談。你可以抽煙。」

  就這樣開始了。中年的檢察員從我幼時問起,問到我被捕。我都說完了,他對我點點頭,樣子好像還滿意。

  「好吧,就談到這裡。以後趙訊問員可能有問題問你。」

  總之,這種訊問的氣氛是頗出乎意料的。我心裡少了一個問題。

  第二次訊問,當我發現屋裡只有趙訊問員一個人的時候,不禁有點失望。我坐在這位訊問員面前,注視著他的年輕的面龐,心中不住地想:他行嗎?他弄得清楚嗎?他能明白我說的話是真的?他正當血氣方剛之年,有沒有脾氣?如果別人瞎檢舉我,他信誰的?……

  「有個問題要問你一下,」他打斷了我的思路,問起我在偽滿時頒佈敕令和詔書的手續問題。我照著事實做了回答。在談到一項敕令時,他問我在頒佈前幾天看到的,我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一兩天前,也許,三天,不,四天吧?」

  「不用立刻回答,」他說,「你想想,幾時想起幾時說。現在談另一個問題……」

  在這另一個問題上,我又記不起來,僵在那裡了。我心裡不免暗暗著急:「我又想不起來啦,好像我不肯說似的,他該火了吧?」但是他並沒發火,還是那句話:「這且放一邊,你想起來再說。」

  後來,我終於對這個年輕人完全服了。

  已不記得那是第幾次訊問了。他拿出一份我寫的檢舉材料,放在我面前,問我:「你寫的這個檢舉材料上說,在日本戰犯、前偽滿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的策劃下,日本侵略者在一年中掠去東北糧食一千六百萬噸。這件事說的太不具體。是一年嗎?是哪一年?一千六百萬噸的數字怎麼知道的?你再詳細說說。」

  我怎麼能知道呢?這不過是我從同屋的兩個偽大臣談天中無意中聽來的,我自然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只有學一下蘇東坡的「想當然耳」,說日寇對東北財富,無不盡力搜刮,糧食是產多少要多少。說到這裡,訊問員攔住了我:「東北年產糧食多少,你知道嗎?」

  我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條檢舉的根據是什麼?」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說出了這條馬路情報的來源。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這個材料?」

  「我,……沒什麼把握。」

  「哦,連你自己也不信!」訊問員睜大了眼,「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寫?」

  我正在呐呐然,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卻把自來水筆的筆帽套好,收拾著桌上的紙張和書本——有厚厚的偽滿的《年鑒》、《政府公報》,顯然是不再需要我的答案。這次訊問是他用這句話結束的:「無論對人對己,都要實事求是。」

  我望著這個比我年齡小十幾歲的人,沒有話說。我從心底承認了他的話。因為我就害怕著別人給我編造和誇大呀。

  我走出訊問室,心底驀地冒出一個問題:「是不是每個訊問員都是像這小夥子似的認真呢?倘若有一個不是這樣,而正巧收到了誣賴我的檢舉材料,那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同屋的老元後來告訴我們一件同樣的經歷。他曾按估算寫了日本從東北掠奪鋼鐵的數字,訊問員不相信,給他一支鉛筆,叫他算一算生產這些鋼鐵需要多少礦石,東北各礦年產多少礦石……「他帶著東北資源檔案哩!」老元最後這樣說。

  因此我也明白了為什麼趙訊問員的桌子上放著那些《年鑒》、《公報》之類的材料。不過工作團為了查證每件材料,使用了幾百名調查人員,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跑遍了各地城鄉,翻遍了數以噸計的檔案,這還是到了我在檢察員的總結意見書上簽字時才知道的。

  我在年輕的訊問員那裡碰了一個釘子,由於他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感到高興,又因自己的愚蠢而擔心他把我看做不老實的人。因此我趕緊寫了一個自我檢討書給他送去。

  「情形不像很嚴重。」交出了檢討書,我這樣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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