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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紙盒(2)


  我氣極了,真想過去把那盒子抓過來扔到那張凹凸不平的臉上。我控制了自己,半晌隻說了這麼一句話:「你想怎麼就怎麼吧!」

  「喝,好大口氣!還是臭皇帝架子。」他提高嗓門,「我對你批評,是對你好意。你不想一想。」他聽見門外看守員的腳步聲,嗓門更響了:「你還幻想將來當你的皇帝吧?」

  「你簡直胡說八道!」我激怒地回答,「我比你笨,不如你會說會做,我天生的不如你。這行了吧?」

  別人都離開了座位,過來勸架。我們這時住的房間很大,一共有十八個人,除我之外,有三個偽大臣,十四個偽將官。組長是老韋,也是偽將官。張景惠是三名偽大臣之一,他老得糊塗,平時不學習、不勞動,也不愛說話。這天晚上除了張景惠之外,其餘的都為了「紙盒事件」參與了議論。有人批評老憲說,既然是好意批評就不應大喊大叫地說話;有人批評我說,盒子糊壞了,就應承認,不該耍態度;蒙古族的老郭認為老憲的態度首先不好,不怪溥儀生氣;向來和老憲要好的一個偽禁衛軍團長則表示反對,說是老郭用「帶色眼鏡」看人;又有人說,這問題可以放到星期六的生活檢討會上去談,一時七嘴八舌,彼此各不相讓。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看見「禁衛軍團長」拉了吵得嘴角起沫的老憲衣襟一下,而且別人也都突然靜了下來。我回頭一看,原來管學習的李科員走了進來。

  原先管學習的李科長,已經調走了,新來的這位又姓李,大家因為對從前那位叫慣了「學習主任」,所以現在對這位李科員也叫「學習主任」。他問組長大家吵什麼,老韋說:「報告主任,是由一個廢紙盒引起的……」

  李科員聽完,把我糊倒標簽的紙盒拿起來看了看,說道:「這算是什麼大事,值得爭吵?標簽倒了,在上面再糊個正的不就行了嗎?」

  李科員的這席話把大夥說得個個啞口無言。

  事情這還不算完。

  過了幾天,負責分配紙盒材料的小瑞向我們轉達,另外幾組要發起一個勞動競賽,問我們參加不參加。我們表示了響應。小瑞又告訴了一個消息,說小固在他們那個組裡創造了一個用一道手續糊盒的「底蓋一碼成的快速糊盒法」,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一倍還多。我們組裡一聽,覺得參加競賽是不能用老辦法了,得想個提高效率的新辦法才行。那時我們常從報上看到關於技術革新創造的記載,如郝建秀工作法、流水作業法等等,有人從這方面得到了啟發,提出了流水作業法,就是每人專搞一門專業,抹漿糊的專抹漿糊,粘盒幫的專粘盒幫,貼紙的專貼紙,糊標簽的專糊標簽,組成一道流水作業線。大家一致同意試試這辦法,我也很高興,因為這樣分工序的辦法,幹的活兒比較簡單,混在一起也容易遮醜。誰知道這樣幹了不久,問題就暴露出來了,在流水作業線裡,東西到了我這兒很快地積壓起來,水流不過去了。而且,這又是老憲發現的。

  「由於個人的過失,影響了集體,這怎麼辦?」他故意表示很為難的樣子。

  這次我一句也沒和他吵。我面對著一大疊等著糊亮光紙的半成品,像從前站在養心殿門外等著叫「起兒」的人們那樣呆著。當我聽到我下手工序的一個夥伴也說我的操作不合乎標準,廢品率必然會提高的時候,我知道無論是公正的老郭,還是李科員出來,都不會反對老憲的挑剔了。結果是,我退出了流水作業線,另外去單幹。

  這是我和家裡人分開之後,再一次感到了孤寂的滋味,而這次被排除出整體之外,好像脫光了身子站在眾人面前,對比特別強烈,格外覺著難受。特別是老憲,那張橘皮臉上露出幸災樂禍和報復的滿足,走過我面前時還故意咳嗽一聲,氣得我的肺都要炸了。我很想找個同情者談談,但是組裡每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都沒有談話的興趣。碰巧這時我又患了感冒,心裡特別不痛快。

  這天夜裡,我做起了噩夢,夢見那張凹凸不平的橘皮臉直逼著我,惡狠狠地對我說:「你是個廢物!你只能去當要飯花子!」接著我又夢見自己蹲在一座橋上,像童年時太監們向我描繪的「鎮橋猴」那樣。突然有個人伸出一隻手壓在我頭上,把我驚醒過來。我在朦朧中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人立在我面前,用手摸我的腦門,說:「你發高燒,感冒加重了,不要緊,讓我給你檢查一下吧。」

  我覺得頭昏昏的,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定了定神,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原來看守員發現我在說夢話,又說又鬧,叫不醒我,就報告了看守長,看守長把軍醫溫大夫找來了。大夫看過了體溫計,護士給我注射了一針藥。我漸漸睡著了,不知他們什麼時候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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