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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紙盒(1)


  一九五二年末,我們搬出了那所帶鐵欄杆的房子,住進房間寬敞的新居。這裡有新板鋪,有桌子、板凳,有明亮的窗戶。我覺著所長說的「改造」,越發像是真的,加上我交代了那段歷史之後,不但沒受到懲辦,反而受到了表揚,於是我便開始認真地學習起來。我當時的想法,認為改造就是念書;把書念會了,把書上的意思弄明白了,就算是改造成功了。我當時並沒有想到,事情並不這麼簡單;改造並不能僅僅靠念書,書上的意思也並不單靠念一念就能明白。例如對於《什麼叫封建社會》這本書,是我早在一九五〇年底到一九五一年初念過的,但是如果我沒有經過那一段勞動(生活和生產方面的勞動),我到現在也不會明白封建制度造了什麼孽。什麼叫封建社會?我在念了那本書的兩年多之後,即一九五三年春天糊紙盒的時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一九五三年春,所方和哈爾濱一家鉛筆廠聯繫好,由犯人們包糊一部分裝鉛筆的紙盒。從這時起,我們每天學習四個小時,勞動四個小時。所方說這是為了調劑一下我們的生活,又說,我們這些人從來沒勞動過,幹點活兒,會對我們有好處。這句話對我的特殊意義,是我當時完全意識不到的。

  我從前不用說糊鉛筆盒,就是削鉛筆也沒動過手。我對鉛筆的有關知識至多是記得些商標圖案——維納斯牌是個缺胳臂的女人,施德樓牌是一隻公雞等等;我從來沒留心它的盒子,更不知糊一個盒子要這麼費事。我糊了不大功夫,起先感到的那點新鮮味全沒有了,心裡像也抹上漿糊似的,弄得胡裡胡塗。別人糊出了好幾個,我的一個仍拿不出手去,簡直說不上是個盒子還是什麼別的東西。

  「你這是怎麼糊的?」前偽滿軍醫院長老憲把我的作品拿在手裡端詳著,「怎麼打不開?這叫什麼東西?」

  老憲是肅親王善耆的兒子,從小跟他的幾個兄弟姊妹受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的教育。他在日本長大,學過醫。金璧輝(日名川島芳子)是他的妹妹,做過偽哈爾濱市長的金碧東是他的兄弟,一家滿門都是親日派漢奸。在蘇聯他跟我第一次見面,曾經跪在我面前哭著說:「奴才這可看見主人了!」現在跟我住在一起,卻是最喜歡找我的碴兒。原因是他為人尖酸刻薄,又極容易跟人爭執,卻又爭不過人,而我各方面都不如別人能幹,向來沒勇氣和人爭論,所以成了他的發洩對象。

  我這時心裡混合著妒嫉、失望和對於譏笑的擔心,而老憲的多事偏又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紛紛過來圍觀那個作品,發出了討厭的笑聲。我走過去,一把從老憲手中奪下來,把它扔進了廢料堆裡。

  「怎麼?你這不是任意報廢麼?」老憲對我瞪起了眼。

  「誰報廢?我糊的差點,不見得就不能用。」我嘰咕著,又從廢料堆裡把我的作品揀回來,把它放在成品堆裡。這樣一擺,就更顯得不像樣了。

  「你放在哪裡,也是個廢品!」

  聽了他這句雙關話,我氣得幾乎發抖。我一時控制不住,破例地回敬了一句:「你有本事對付我,真是欺軟怕硬!」這句話碰了他的傷疤,他立刻紅了臉,嚷道:「我欺誰?我怕誰?你還以為你是個皇上,別人都得捧著你才對嗎?……」幸虧這時沒有人理他,組長也出來阻止,他才沒嚷下去。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老憲可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人。

  第二天糊紙盒的時候,老憲選了我旁邊的一個位置坐下,從一開始糊起,總是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瞧我的活。我扭了一下身子,把後背給了他。

  我這天的成績,雖說比不上別人,總算有了些進步。到了晚上,所方用我們昨天生產所得的酬勞,買了些糖果發給我們。這是我頭一次享受自己的勞動果實(雖然我的成績是最次的),我覺得我分得的糖果,比過去任何一次吃到的都要甜。這時候,老憲說話了:「溥儀今天成績不壞吧?」

  「還好,沒有廢品。」我頂撞地說。

  「嘻,還是虛心些的好。」他的臉上皮笑肉不笑。

  「說沒有廢品就算不虛心?」我心中直冒火,糖果也不覺著甜了。我最討厭老憲的地方,就是他專愛挑人家高興的時候找碴子。「如果再出廢品,再隨你扣帽子吧。」

  我想堵他這一句就不再理他。不料他走到我那堆成品裡順手拿出了一個,當著眾人舉了起來說:「請看!」

  我抬頭一看,幾乎把嘴裡的糖果吸到肺裡去。原來我糊倒了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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