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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潰(1)


  在戰犯管理所的時候,有個前偽滿軍的旅長對我說過一個故事。太平洋戰爭發生的那一年冬天,他在關東軍的指揮下,率偽滿軍前去襲擊抗聯部隊。他的隊伍在森林裡撲了一個空,只找到了一個藏在地下小屋裡的生病的抗聯戰士。這個人衣服破爛,頭髮、鬍子挺長,就像關了很久的囚犯似的。他望見這俘虜的外貌,不禁嘲弄地說:「看你們苦成這副模樣,還有什麼幹頭!你知道不知道,大日本皇軍把新加坡、香港都佔領啦……」

  「俘虜」突然笑起來。這位「滿洲國」少將拍著桌子制止道:「笑什麼?你知道你這是受審判嗎?」那戰士對他的回答,叫他大吃一驚——

  「誰審判誰?你們的末日不遠了,要不了多長時候,你們這群人,都要受人民的審判!」

  偽滿的文武官員,一般說來都知道東北人民仇恨日寇和漢奸,但卻不理解他們何以有這麼大的膽量,何以那麼相信自己的力量,同時又確信強大的統治者必敗無疑。我從前一直把日本帝國主義的力量看做強大無比,不可動搖。在我心裡,能拿來和日本做比較的,連大清帝國、北洋政府和國民黨的中華民國都夠不上,至於「老百姓」,我連想也沒想過。

  究竟是誰強大無比,是誰軟弱無力?其實早有無數的事實告訴過我,但是我極不敏感,一直到從吉岡嘴裡透露了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模模糊糊。

  有一次,關東軍安排我外出「巡幸」(一年有一次),去的地點是延吉朝鮮族地區。我的專車到達那裡,發現大批的日本憲兵和六個團的偽軍,把那裡層層圍了起來。我問吉岡這是什麼意思,他說是「防土匪」。「防土匪何用這麼多兵力?」「這土匪可不是從前那種土匪,這是共產軍哪!」「怎麼滿洲國也有共產軍?共產軍不是在中華民國嗎?」「有的,有的,小小的有的,……」吉岡含含混混回答著,轉移了話題。

  又一次,關東軍參謀在例行的軍事形勢報告之外,特地專門向我報告了一次「勝利」。在這次戰役中,抗聯的領袖楊靖宇將軍犧牲了。他興高采烈地說,楊將軍之死,消除了「滿洲國的一個大患」。我一聽「大患」二字,忙問他:「土匪有多少?」他也是這麼說:「小小的,小小的有。」

  一九四二年,華北和華中的日本軍隊發動了「大掃蕩」,到處實行三光政策,製造無人區。有一次,吉岡和我談到日軍對華北「共產軍」的種種戰術,如「鐵壁合圍」、「梳蓖掃蕩」等等,說這給「大日本皇軍戰史上,增添了無數資料」。我聽他說的天花亂墜,便湊趣說:「共產軍小小的,何犯上用這許多新奇戰術?」不料這話引起了他的嘲弄:「皇帝陛下倘若有實戰體驗,必不會說這話。」

  我逢迎道:「願聞其詳。」

  「共產軍,這和國民黨軍不一樣。軍民不分,嗯,軍民不分,舉例說,嗯,就像赤豆混在紅砂土裡,……」他看我茫然無知的樣子,又舉出中國的「魚目混珠」的成語來做比喻,說日本軍隊和八路軍、新四軍作戰時,常常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後來,他竟不怕麻煩,邊說邊在紙上塗抹著解釋:「共產軍」不管到哪裡,百姓都不怕他;當兵一年就不想逃亡,這實在是大陸上從來沒有的軍隊;這樣隊伍越打越多,將來不得了。「可怕!這是可怕的!」他不由自主地搖頭感歎起來。看見這位「大日本皇軍」將官居然如此評論「小小的」敵人,我惶惑得不知說什麼才合適,拼命地搜索枯腸,想起了這麼兩句:「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真是可怕!」

  「只有鬼才相信這個!」他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過了一會兒,他又用嘲弄的眼神看著我說:「我這並不是正式評論,還是請陛下聽關東軍參謀長的報告吧。」

  說著,他把剛才塗抹過的紙片都收了起來,放進口袋。

  我逐漸地覺出了吉岡的「非正式評論」,比關東軍司令官和參謀長的「正式評論」比較近乎事實。植田謙吉發動諾門坎戰役時,為了證實他的「正式評論」,曾把我和張景惠等都請了去,參觀日本飛機超過蘇聯飛機的速度表演。事實上,那次日軍被打得落花流水,損失了五萬多人,植田也因之撤職。吉岡在非正式評論時說:「蘇軍的大炮比皇軍的射程遠多了!」

  藏在吉岡心底的隱憂,我漸漸地從收音機裡,越聽越明白。日軍在各個戰場失利的消息越來越多,報紙上的「赫赫戰果」、「堂堂入城」的協和語標題,逐漸被「玉碎」字樣代替。物資匾乏情況嚴重,我在封鎖重重中也能覺察出來。不但是搜刮門環、痰桶等廢銅爛鐵的活動,伸進「帝宮」裡來,而且「內延」官員家屬因缺乏食物,也紛紛來向我求助了。「強大無比」的日本統治者開始露餡,「無畏的皇軍」變成樣樣畏懼。因為怕我知道軍隊供應質量低劣,關東軍司令官特地展覽了一次軍用口糧請我去參觀;因為怕我相信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海外廣播,送來宣傳日軍戰績的影片給我放映……不用說我不相信這些,就連我最小的侄子也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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