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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以內(4)


  她的死因,對我至今還是一個謎。她的病,據中醫診斷說是傷寒,但並不認為是個絕症。後來,我的醫生黃子正介紹市立醫院的日本醫生來診治。吉岡這時說是要「照料」,破例地搬到宮內府的勤民樓來了。就這樣,在吉岡的監督下,日本醫生給譚玉齡進行了醫治,不料在進行治療的第二天,她便突然死去了。

  令我奇怪的是,日本醫生開始治療時,表現非常熱心,在她身邊守候著,給她打針,讓護士給她輸血,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但是在吉岡把他叫到另外一間屋子裡,關上門談了很長時間的話之後,再不那麼熱情了,他沒有再忙著注射、輸血,變成了沉默而悄悄的。住在勤民樓裡的吉岡,這天整夜不住地叫日本憲兵給病室的護士打電話,訊問病況。這樣過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譚玉齡便死了。不由我不奇怪,為什麼吉岡在治療的時候,找醫生談那麼長時間的話呢?為什麼談過話之後,醫生的態度便變了呢?

  我剛聽到了她的死訊,吉岡就來了,說他代表關東軍司令官向我弔唁,並且立即拿來了關東軍司令官的花圈。我心裡越發奇怪,他們怎麼預備的這樣快呢?

  由於我犯了疑心,就不由得回想起譚玉齡的生前。在生前她是時常和我談論日本人的。她在北京念過書,知道不少關於日本人在關內橫行霸道的事。自從德王那件事發生後,我有時疑心德王亂說,有時疑心日本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譚玉齡的死,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這些。

  吉岡在譚玉齡死後不久的一個舉動,更叫我聯想到,即使不是吉岡使了什麼壞,她的死還是和關東軍有關的。譚玉齡剛死,吉岡就給我拿來了一堆日本姑娘的相片,讓我挑選。

  我拒絕了。我說譚玉齡遺體未寒,無心談這類事。他卻說,正是因為要解除我的悲痛,所以他要早日為我辦好這件大事。我只得又說,這確是一件大事,但總得要合乎自己的理想,不能草率從事,況且語言不通,也是個問題。

  「語言通的,嗯,這是會滿洲語言的,哈!」

  我怕他看出我的心思,忙說:「民族是不成問題的,但習慣上、興趣上總要合適才好。」

  我拿定了主意,決不要日本妻子,因為這就等於在我床上安上了個耳目。但這話不好明說,只得推三阻四,找各式借題來抵擋。

  不想這個「御用掛」,真像掛在我身上一樣,死皮賴臉,天天糾纏。我怕惹惱他,又不好完全封口。後來,也許是他明白我一定不要日本人,也許關東軍有了別的想法,又拿來了一些旅順日本學校的中國女學生的相片。我二妹提醒我說,這是日本人訓練好的,跟日本人一樣。可是我覺得這樣總拖也不是個辦法,因為如果關東軍硬給我指定一個,我還是得認可。我最後決定挑一個年歲幼小的,文化程度低些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對象,即使日本人訓練過,也還好對付;而且只要我功夫作好,也會把她訓練回來。決定後,我向吉岡說了。

  就這樣,一個後來被稱做「福貴人」的十五歲的孩子,便成了我的第四名犧牲品。她來了不到兩年,也就是她還不到成年的年歲,偽滿就垮了台。在大崩潰中,我成了俘虜,她被遣送回長春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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