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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與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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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旅順以後,感到最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為受到封鎖。隔離,而是從上角這幾個日本人口中聽到,關東軍似乎連新國家的國體問題還沒定下來。 這對我說來,比沒有人在碼頭上迎接我更堵心。沒有人迎接,還可以用「籌備不及」、「尚未公佈」的話來解釋。「國體未定」又是怎麼回事呢?國體既然未定,土肥原幹麼要請我到滿洲來呢? 鄭孝胥和上角向我解釋說,土肥原沒有說謊,關東軍支持我複位和主持大計的話全不錯,不過這是滿洲的事,當然還要和滿洲人商量,沒有商量好以前,自然叫做「未定」。 我已經不像在湯崗子那樣容易相信這些人了,但我又找不到任何別人商議事情。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我的師傅。在沒師傅指點的情形下,我只好採取商衍瀛的辦法,找神仙幫忙來解答問題。我拿出從天津帶來的一本《未來預知術》,搖起了金錢神課。記得我搖出了一課「乾乾」卦,卦辭還算不壞。於是我就這樣的在鄭孝胥、羅振玉和諸葛亮①的一致勸導下,捺著性子等待下去。 ①《未來預知術》是香港出版的一本迷信書,偽稱是諸葛亮的著作,可是其中的封辭中有漢代以後的詩文典故。 有一天,上角來問我,是不是認識馬占山。我說在天津時,他到張園來過,算是認識吧。上角說,板垣希望我能寫一封信,勸馬占山歸順。我說在天津時已曾寫過一封,如果需要,還可以再寫。這第二封勸降書並沒有用上,馬占山就投降了。雖然我的信未發生作用,可是關東軍請我寫信這件事給了我一種安慰,我心裡這樣解釋:這顯然是日本人承認我的威信,承認這塊江山必須由我統治才行。我是誰呢,不就是大清的皇帝嗎?這樣一想,我比較安心了些。 這樣等了三個月,到我過生日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忽然來了一個消息,剛剛復會的「東北行政委員會」通過了一項決議,要在滿洲建立一個「共和國」。所謂東北行政委員會是二月十八日復會的,這個委員會由投降的原哈爾濱特區長官張景惠、遼寧(這時被改稱奉天)省主席臧式毅、黑龍江省代理主席馬占山和被這委員會追認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組成,張景惠為委員長。二月十九日,這個委員會在板垣導演下通過了那項決議,接著又發表了一個「獨立宣言」。這些消息傳來之後,除了鄭氏父子以外,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羅振玉在內無不大起恐慌,人人憤慨。 這時佔據著我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麼辦法統治這塊殖民地。它要駐多少兵,要采什麼礦,我一概不管,我關心的只是要復辟,要他們承認我是個皇帝。如果我不為了這點,何必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呢?我如果不當皇帝,我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陳寶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齡的風燭殘年之身來到旅順時,曾再三對我說:「若非複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我心中把土肥原、板垣恨得要死。那天我獨自在前肅親王的客廳裡像發了瘋似地轉來轉去,紙煙被我捏斷了一根又一根,《未來預知術》被我扔到地毯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靜園,想到假如我做不成皇帝,還不如去過舒適的寓公生活,因為那樣我還可以賣掉一部分珍玩字畫,到外國去享福。這樣一想,我有了主意,我要向關東軍表明態度,如果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回天津去。我把這主意告訴了羅振玉和鄭孝胥,他們都不反對。羅振玉建議我先送點禮物給板垣,我同意了,便從隨身帶的小件珍玩中挑了幾樣叫他去辦。恰好這時板垣來電話請鄭羅二人去會談,於是我便叫陳曾壽為我寫下必須「正統系」的理由,交給他們帶給板垣,叫他們務必堅持,向板垣說清楚我的態度。 我寫的那些理由共十二條(後四條是陳曾壽續上的): 一、尊重東亞五千年道德,不得不正統系。 二、實行王道,首重倫常綱紀,不得不正統系。 三、統馭國家,必使人民信仰欽敬,不得不正統系。 四、中日兩國為兄弟之邦,欲圖共存共榮,必須尊崇固有之道德,使兩國人民有同等之精神,此不得不正統系。 五、中國遭民主制度之害已二十餘年,除少數自私自利者,其多數人民厭惡共和,思念本朝,故不得不正統系。 六、滿蒙人民素來保存舊習慣,欲使之信服,不得不正統系。 七、共和制度日熾,加以失業人民日眾,與日本帝國實有莫大之隱憂;若中國得以恢復帝制,於兩國人民思想上。精神上保存至大,此不得不正統系。 八、大清在中華有二百餘年之歷史,(入關前)在滿洲有一百餘年之歷史,從人民之習慣,安人民之心理,治地方之安靖,存東方之精神,行王政之復古,鞏固貴國我國之皇統,不得不正統系。 九、貴國之興隆,在明治大帝之王政。觀其訓諭群工,莫不推揚道德,以忠義。科學兼采歐美,道德必本諸孔孟,保存東方固有之精神,挽回孺染歐風之弊習,故能萬眾人心親上師長,保護國家,如手足之捍頭目。此予之所敬佩者。為起步明治大帝,不能不正統系。 十、蒙古諸王公仍襲舊號,若行共和制度,欲取消其以前爵號,則因失望而人心渙散,更無由統制之,故不能不正統系。 十一、貴國扶助東三省,為三千萬人民謀幸福,至可感佩。惟子之志願,不僅在東三省之三千萬人民,實欲以東三省為張本,而振興全國之人心,以救民於水火,推至於東亞共存共榮,即貴國之九千萬人民皆有息息相關之理,兩國政體不得歧異。為振興兩國國勢起見,不得不正統系。 十二、予自辛亥遜政,退處民間,今已二十年矣,毫無為一己尊崇之心,專以救民為宗旨。只要有人出而任天下之重,以正道挽回劫運,子雖為一平民,亦所欣願。若必欲予承之,本個人之意見,非正名定分,實有用人行政之權,成一獨立國家,不能挽回二十年來之弊政。否則有名無實,諸多牽制,毫無補救於民,如水益深,如火益熱,徒負初心,更滋罪戾,此萬萬不敢承認者也。倘專為一己尊榮起見,則二十年來杜門削跡,一旦加之以土地人民,無論為總統,為王位,其所得已多,尚有何不足之念。實以所主張者純為人民,純為國家,純為中日兩國,純為東亞大局起見,無一毫私利存乎其間,故不能不正統系。 鄭孝胥知道,這次瀋陽之行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因為關東軍在叫東北行政委員會通過「國體」之前,要先排定一下「開國元勳」們的位置。因此,他在動身之前,對我儘量表示順從,以免引起我對他發生戒心。但是等到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從瀋陽返回來的時候,那情形就變了。他勸我不要和關東軍爭論,勸我接受共和制,出任「執政」。 「什麼執政?叫我當共和國的執政?」我跳了起來。 「這事已成定局,臣再三向軍方爭論無效。軍方表示,執政即元首……」 我不理他,轉身問羅振玉,這是怎麼回事。羅振玉說:「臣就見了板垣一面,是鄭孝胥跟板垣談的。」 後來據陳曾壽說,鄭孝胥父子根本沒把我的十二條「正統系」給板垣拿出來,而且還向板垣保證:「皇上的事,我全可以包下來,」「皇上如同一張白紙,你們軍部怎麼畫都行,」等等。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回事,只認為他們不會辦事,都受了日本人的騙。 「你們都沒用!」我大聲喊道,「你們為什麼不說,我的要求達不到,我就回天津!」 「皇上還是再三思考為好。」鄭孝胥說,「復辟必須依賴日本,眼前與日本反目,將來的希望也完了。將來復辟不是沒有希望呵!」 他又講了一些歷史故事,勸我答應,可是那些故事我早就聽夠了,再說無論是劉秀還是重耳,也都沒有放棄君主稱號的。最後他說:「下午板垣就來覲見,請皇上對板垣說吧!」 「讓他來!」我氣呼呼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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