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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生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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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嗣瑗說的「俯臨劇場」,是指我和婉容到開明戲院看梅蘭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在戲園裡看見了我,認為我失了尊嚴,回來之後就向我辭職。經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兩件狐皮筒子賞他,再次表示我從諫的決心,他才轉嗔為喜,稱讚我是從諫如流的「英主」,結果雙方滿意,了事大吉。這次由中原公司理髮引起的辭職,也是叫我用類似辦法解決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過二十整壽生日的時候,我岳父榮源要請一洋樂隊來演奏,遺老丁仁長聞訊趕忙進諫,說「洋樂之聲,內有哀音」,萬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聽。結果是罷用洋樂,丁仁長得到二百塊大洋的賞賜。以物質獎賞諫臣,大概就是由這次開的頭。 從此以後,直到我進了監獄,我一直沒有在外面看過戲,理過發。我遵從了胡嗣瑗的意見,並非是怕他再鬧,而確實是接受了他的教育,把到戲園子看戲當做有失身份的事。有一個例子可證明我的「進步」。後來有一位瑞典王子到天津,要和我見面,我因為在報上看見他和梅蘭芳的合照,便認為他失了身分,為了表示不屑,我拒絕了他的要求,沒和他見面。 陳寶琛一派的胡嗣瑗、丁仁長這些遺老,到了後期,似乎對於復辟已經絕望,任何冒險的想法都不肯去試一試,這是他們和鄭孝胥、羅振玉等不同之處,但他們對於帝王的威嚴,卻比鄭孝胥等人似乎更重視,這也是使我依然信賴這些老頭子的原因。儘管他們的意見常常被我視為迂腐,遇到他們有矢忠表現的時候,我總還採納他們的意見。因此在那種十分新奇的洋場生活中,我始終沒忘記自己的身分,牢固地記住了「皇帝」的「守則」。 一九二七年,康有為去世,他的弟子徐良求我賜以諡法。按我起初的想法,是要給他的。康在去世前一年,常到張園來看我,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曾淚流滿臉地給我磕頭,向我敘述當年「德宗皇帝隆遇之思」,後來他繼續為我奔走各地,尋求復辟支持者,叫他的弟子向海外華僑廣泛宣傳:「欲救中國非宣統君臨天下,再造帝國不可」。他臨死前不久,還向吳佩孚以及其他當權派呼籲過復辟。我認為從這些舉動上看來,給以諡法是很應當的。但是陳寶琛出來反對了。這時候在他看來,分辨忠奸不僅不能只看辮子,就連復辟的實際行動也不足為據。他說:「康有為的宗旨不純,曾有保中國不保大清之說。且當年忤逆孝欽太皇太后(慈禧),已不可赦!」胡嗣瑗等人完全附和陳寶琛,鄭孝胥也說光緒當年是受了康有為之害。就這樣,我又上了一次分辨「忠奸」的課,拒絕了賜諡給康有為。據說後來徐良為此還聲言要和陳、鄭等人「以老拳相見」哩。 一九三一年,文繡突然提出了離婚要求,在得到解決之後,遺老們還沒有忘記這一條:要發個上諭,貶淑妃為庶人。我自然也照辦了。 說起文繡和我離婚這一段,我想起了我的家庭夫婦間的不正常的生活。這與其說是感情上的問題,倒不如說是由於張園生活上的空虛。其實即使我只有一個妻子,這個妻子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意思。因為我的興趣除了復辟,還是復辟。老實說,我不懂得什麼叫愛情,在別人是平等的夫婦,在我,夫婦關係就是主奴關係,妻妾都是君王的奴才和工具。 這裡是文繡在宮裡寫的一篇短文,這篇短文中多少流露出了她當時的心情: 哀苑鹿 春光明媚,紅綠滿園,餘偶散步其中,遊目騁懷,信可樂也。倚樹稍憩,忽聞囿鹿,悲鳴宛轉,俛而視之,奄奄待斃,狀殊可憐。余以此鹿得入禦園,受恩俸豢養,永保其生,亦可謂之幸矣。然野畜不畜於家,如此鹿在園內,不得其自由,猶獄內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莊子雲:甯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不願其死為骨為貴也。 * * * 文繡從小受的是三從四德的教育,不到十四歲,開始了「宮妃」生活,因此「君權」和「夫權」的觀念很深。她在那種環境中敢於提出離婚,不能說這不是需要雙重勇敢的行為。她破除萬難,實現了離婚的要求,離婚之後,仍受到不少壓力。有人說,她提出離婚是受了家裡人的教唆,是為了貪圖一筆可觀的贍養費。事實上,她家裡的人給她精神上的迫害不見得比外來的少。據說她拿到的五萬元贍養費,經過律師、中間人以及家裡人的克扣、佔用、「求助」,剩不了好多,而她精神上受的損害更大。她的一個哥哥曾在天津《商報》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給她,其中竟有這樣的話: 我家受清帝厚恩二百餘載,我祖我宗四代官至一品。且慢雲遜帝對汝並無虐待之事,即果然虐待,在汝亦應耐死忍受……汝隨侍遜帝,身披綾羅,口饜魚肉,使用僕婦,工資由賬房開支,購買物品物價由賬房開支,且每月有二百元之月費,試問汝一閨閣婦女,果有何不足?縱中宮待汝稍嚴,不肯假以辭色,然抱衾與調,自是小星本分,實命不猶,抑又何怨……? 這封信曾在遺老們中間傳誦一時。文繡後來的情形不詳,只聽說她在天津當了小學教師,歿于一九五〇年,終身未再結婚。 如果從表面現象上看,文繡是被「中宮」擠跑了的。這雖非全部原因,也是原因之一。婉容當時的心理狀態,可以從她求的乩辭上窺得一斑(文內金榮氏指婉容,端氏指文繡): 婉容求的乩文 吾仙師叫金榮氏聽我勸,萬歲與榮氏真心之好並無二意,榮氏不可多疑,吾仙師保護萬歲,榮氏後有子孫,萬歲後有大望,榮氏聽我仙師話,吾保護爾的身體,萬歲與端氏並無真心真意,榮氏你自管放心好了。 * * * 順便提一下,這種令人發笑的扶乩、相面、算卦、批八字等等活動,在那時卻是不足為怪的社會現象,在張園裡更是日常生活不可少的玩意。在我後來住的靜園裡,就有房東陸宗輿設的「乩壇」。簡直可以說,那時乩壇和卜卦給我的精神力量,對我的指導作用,是僅次於師傅和其他近臣們對我的教育。我常常從這方面得到「某年人運」、「某歲大顯」之類預言的鼓舞。北京商會會長孫學仕自稱精通麻衣,曾預言我的「禦容」何時將人運,何時又將握「大權」。日本領事館裡的一位日本相法家也說過我某某年必定成大事的話。這些都是我開倒車的動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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