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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事館、司令部、黑龍會(3)


  有一天夜裡,我在睡夢中忽然被一聲槍響驚醒,接著,又是一槍,聲音是從後窗外面傳來的。我一下從床上跳起,叫人去召集護軍,我認為一定是馮玉祥的便衣來了。張園裡的人全起來了,護軍們被佈置到各處,大門上站崗的日本巡捕(華人)加強了戒備,駐園的日本警察到園外進行了搜索。結果,抓到了放槍的人。出乎我的意料,這個放槍的卻是個日本人。

  第二天,佟濟煦告訴我,這個日本人名叫岩田,是黑龍會分子,日本警察把他帶到警察署,日本司令部馬上把他要去了。我聽了這話,事情明白了七八分。

  我對黑龍會的人物,曾有過接觸。一九二五年冬季,我接見過黑龍會的重要人物佃信夫。事情的緣起,也是由於羅振玉的鼓吹。羅振玉對我說,日本朝野對於我這次被迫出宮和避難,都非常同情,日本許多權勢人物,連軍部在內,都在籌劃贊助我復辟,現在派來了他們的代表佃信夫,要親自和我談一談。他說這個機會決不可失,應當立刻召見這位人物。佃信夫是個什麼人,我原先並非毫無所聞,內務府裡有人認識他,說他在辛亥之後,常常在各王府跑出跑進,和宗室王公頗有些交情。

  羅振玉的消息打動了我,不過我覺得日本總領事是日本正式的代表,又是我的保護人,理應找他來一同談談,於是叫人通知了有田八郎總領事,請他屆時出席。誰知那位佃信夫來時一看到有田在座,立刻返身便走,弄得在座的陳寶琛、鄭孝胥等人都十分驚愕。後來鄭孝胥去責問他何以敢如此在「聖前非禮」,他的回答是:「把有田請來,這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既然如此,改日再談。」現在看來,羅振玉這次的活動以及岩田的鳴槍製造恐怖氣氛,就是那次伯信夫的活動的繼續。這種活動,顯然有日軍司令部做後臺。

  後來我把陳寶琛、鄭孝胥找來,要聽聽他們對這件事的看法。鄭孝胥說:「看起來,日本軍、政兩界,都想請皇上住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加以保護。他們雖然不合作,卻也於我無損。不過羅振玉做事未免荒唐,他這樣做法,有敗無成,萬不可過於重用。」陳寶琛說:「不管日軍司令部也罷,黑龍會也罷,做事全不負責任。除了日本公使和總領事,誰的話也別聽!」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他們的話很有道理,便不想再向總領事要求離津了。從此,我對羅振玉也不再感興趣了。第二年,他便賣掉了天津的房子,跑到了大連。

  說也奇怪,羅振玉一走,謠言也少了,連榮源和祁繼忠也沒有驚人的情報了。事隔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一點其中的奧妙。

  這是我的英文翻譯告訴我的。他和榮源是連襟,由於這種關係,也由於他和日軍司令部翻譯有事務上的交往,探聽到一點內幕情況,後來透露了給我。原來,日軍司令部專門設了一個特務機關,長期做張園的工作,和這個機關有關係的,至少有羅振玉、謝介石、榮源這幾個人。我的英文翻譯曾由這三個人帶到這個特務機關的一處秘密地方,這地方對外的名稱,叫做「三野公館」。

  他是在那天我接見了加藤之後被他們帶去的。他的翻譯工作做完之後,被羅、謝、榮三人截住,打聽會談情況。羅振玉等人聽說加藤對我出行毫不熱心,立刻鼓噪起來。從他們的議論中,英文翻譯聽出了司令部方面有人對羅振玉他們表示的態度完全不同,是說好了要把我送到旅順去住的。為了向司令部方面的人彙報加藤的談話,羅振玉等三人把英文翻譯帶到「三野公館」去找那人,結果沒找見,而英文翻譯卻發現了這個秘密地方。以後他從榮源和別的方面探聽出,這是個有鴉片煙、女人、金錢的地方。榮源是這裡的常客,有一次他甚至侮辱過一個被叫做大熊的日本人的妻子,大熊把他告到司令部,也沒有能動他。至於榮源等人和三野公館有些什麼具體活動,榮源卻不肯透露。

  三野的全名是三野友吉,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司令部的一名少住,常隨日軍司令官來張園做客。當時我絕沒想到,正是這個人,通過他的「公館」,與張園的某些人建立了極親密的來往,把張園裡的情形摸得透熟,把張園裡的榮源之流哄得非常聽話,以至後來能通過他們,把謠言送到我耳朵裡,弄得我幾次想往旅順跑。我聽到我的翻譯透露出來三野公館的一些情況後,只想到日軍司令部如此下功夫拉攏榮源等人,不過是為了和領事館爭奪我,他們兩家的爭奪,正如鄭孝胥所說,是于我有益無損的事。

  事實上,我能看到的現象也是如此:司令部與領事館的勾心鬥角,其激烈與錯綜複雜,是不下於我身邊的遺老們中間所發生的。比如司令部派了參謀每週給我講說時事,領事館就介紹了遠山猛雄做皇室教師;領事館每次邀請我必同時請鄭孝胥,司令部的邀請中就少不了羅振玉;領事館在張園派駐了日本警官,而司令部就有專設的三野公館,為榮源、羅振玉、謝介石等人預備了女人、鴉片,等等。

  至於黑龍會,我瞭解得最晚,還是鄭孝胥告訴我的。這個日本最大的浪人團體,前身名為「玄洋社」,成立於中法戰爭之後,由日本浪人平岡浩太郎所創立,是在中國進行間諜活動的最早的特務組織,最初在福州、芝罘(煙臺)、上海都有機關,以領事館、學校、照相館等為掩護,如上海的「東洋學校」和後來的「同文書院」都是。「黑龍會」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龍江」,出現於一九〇一年。在日俄戰爭中,這個團體起了很大作用,傳說在那時黑龍會會員已達幾十萬名,擁有巨大的活動資金。頭山滿是黑龍會最出名的領袖,在他的指揮下,他的黨羽深入到中國的各階層,從清末的王公大臣如升允之流的身邊,到販夫走卒如張園的隨侍中間,無一處沒有他們在進行著深謀遠慮的工作。日本許多著名的人物,如土肥原、廣田、平沼、有田、香月等人都是頭山滿的門生。據鄭孝胥說,頭山滿是個佛教徒,有一把銀色長須,面容「慈祥」,平生最愛玫瑰花,終年不願離開他的花園。就是這樣的一個佛教徒,在玫瑰花香氣的氳氤中,持著銀須,面容「慈祥」地設計出駭人的陰謀和慘絕人寰的凶案。

  鄭孝胥後來能認識到黑龍會和日本軍部系統的力量,是應該把它歸功於羅振玉的。鄭、羅、陳三人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思想。羅振玉認為軍部人物以及黑龍會人物的話全是可靠的(他對謝米諾夫和多布端的信任,也一半是出於謝、多二人和黑龍會的關係),陳寶琛則認為除了代表日本政府的總領事館以外,別的日本人的話全不可信。鄭孝胥公開附和著陳寶琛,以反對羅振玉。他心裡起初也對司令部和黑龍會存著懷疑,但他逐漸地透過羅振玉的吹噓和黑龍會的胡作非為,看出了東京方面某種勢力的動向,看出了日本當局的實在意圖,最後終於看出了這是他可以仗恃的力量。因此,他後來決定暫時放下追求各國共管的計劃,而束裝東行,專門到日本去找黑龍會和日本參謀總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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