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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上的抉擇(1)


  北府裡的人雖然有共同的興奮,卻沒有共同的想法。金梁後來在他補寫的《遇變日記》裡說:「蓋自段、張到京後,皆空言示好,實無辦法。眾為所欺,以為恢復即在目前,於是事實未見,而意見已生。有主張原訂條件一字不能動者,有主必還宮複號者,有主改號遜帝者,有主歲費可減,必有外人保證者,有主移住頤和園者,有主在東城購屋者。實則主權在人,無異夢想,皆不知何所見而雲然也。」這段話說的的確是實情。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的這場旋風,把我一下子拋出了紫禁城,落到一個三岔口上。我面前擺著三條路:一條是新「條件」給我指出的,放棄帝王尊號,放棄原來的野心,做個仍然擁有大量財寶和田莊的「平民」;另一條,是爭取「同情者」的支援,取消國民軍的新條件,全部恢復袁世凱時代的!日條件,或者「複號還宮」,讓我回到紫禁城,依然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還有一條,是最曲折的道路,它通向海外,然後又指向紫禁城,不過那時的紫禁城必須是辛亥以前的紫禁城。這條路當時的說法則是「借外力謀恢復」。

  我站在這個三岔路口上,受著各種人的包圍,聽盡了他們的無窮無盡的爭吵。他們對於第一條路,都認為不屑一顧,而在其他兩條路線的選擇上,則又互不相讓。即使是同一條路線的擁護者,也各有不同的具體主張和詳細計劃。他們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給我出主意,搶著給我帶路。

  在剛進北府的那幾天,爭論的中心是「留在北府呢,還是設法溜出去,躲進東交民巷」?前面已說過,主張溜走的一方是處於孤勢的鄭孝胥和不公開表態的莊士敦,另一方則是以我父親為首的王公大臣以及師傅們。這場衝突是以鄭孝胥的失敗而告終。門禁開始放鬆以後,則以「出洋不出洋,爭取不爭取恢復原優待條件」為中心展開了第二次交鋒。主張立即出洋的一方是金梁和羅振玉(莊士敦仍是不公開表態的一個),另一方仍以我父親為首,有師傅們參加。他們這次的矛頭主要對著「急先鋒」金梁,也取得了勝利。不過,這是一個表面的勝利。到第三個回合,即鄭、羅、莊聯合了起來,並爭得了陳寶琛的參與,問題重心轉到了「我的當前處境危險不危險,要不要先跑進東交民巷」的時候,那些王公大臣便慘敗了。

  以我父親為首的王公大臣們,一心一意地想恢復原狀,爭取複號還宮。他們對國民軍懷著仇恨,卻希望我加以忍受和等待。國民軍取消了我的皇帝尊號,他們認為我還可以在家裡做皇帝,反正他們不取消我的尊號。國民軍的統治剛露出了不穩徵兆(張、馮不和,黃內閣被拒於使團),他們的幻想就抬頭了。他們一面勸我靜待佳音,一面對於一切主張出洋以及出府的人,大肆攻擊。他們在第一個回合上取得了勝利,讓我去不成東交民巷,在第二個回合上,又讓金梁敗得很狼狽。金梁從報上看到了我對鹿鍾麟的談話以後,門禁剛一鬆動,便帶著一份奏摺和替我擬好的「宣言書」來了。他大大地誇獎了我的談話,請我對外宣佈「敝屣一切,還我自由,餘懷此志久矢」!叫我放棄帝號和優待費,把錢拿出來辦圖書館和學校,以「收人心,抗輿論」,同時要「托內事于忠貞之士,而先出洋留學,圖其遠者大者,盡人事以待天命,一旦有機可乘,立即歸國」。他的論點是:「蓋必敝屣今日之假皇帝,始可希望將來之真皇帝」。他說過之後,又寫成一個《請速發宣言疏》。這一番話,儘管令我動心,但是我父親知道之後,對他大怒,把他稱做「瘋子」,請他以後不要再上門來。

  其實,金梁並不是堅決的「出洋派」。他的主張曾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段祺瑞上臺後,還原的呼聲甚囂塵上之際,他托人遞摺子給我,再不提「敝屣一切」和放棄優待條件、帝號的話,說如果能爭回帝號,我亦不可放棄。他同時上書張作霖說:「優待條件事關國信,效等約法,非可輕易修改。」他對別人解釋說,他原並不是主張放棄帝號的,不過此事不宜由我去爭而已。他的解釋沒有得到我父親的諒解,也引不起我的興趣,北府的大門也進不來了。

  我父親趕走金梁之後,為了防範別人對我的影響,每逢有他認為靠不住的人來訪我,他不是加以攔阻,就是立在一邊看守著,因此另一個主張出洋的羅振玉被他弄得無法跟我說話。我父親的「王爺」威風只有對莊士敦不敢使用,但是門口上的大兵無形中幫了父親的忙,莊士敦從第二天起就進不來了。所以我父親這一次在對付出洋派上,又成了勝利者。

  我父親這一派人接連得到的兩次勝利,卻是十分不鞏固的勝利。他的封鎖首先引起我心中更大的反感。儘管我對自己的前途還沒有個明確的打算,但這一點是從進了北府大門就明確了的:無論如何我得離開這個地方。我不能出了一座大紫禁城,又鑽進一座小紫禁城,何況這裡並不安全。

  後來,我向父親表示了不滿,我不希望在我接見人的時候總有他在場,更不希望想見我的人受到阻攔。父親讓了步,於是情況有了變化,各種帶路人都帶著最好的主意來了。這時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出洋派。我的老朋友胡適博士來了。

  不久以前,我剛在報上看到胡適一封致王正廷的公開信,大罵國民軍,表示了對於「以武力脅迫」修改優待條件這種行為的「義憤」。雖然陳寶琛仍然把他視同蛇蠍,但鄭孝胥已經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些遺老也認為他究竟比革命党和國民軍好。他走進北府,沒有受到阻攔,我見到他,表示了歡迎,並且稱讚他在報上發表的文章。他又把國民軍罵了一通,說:「這在歐美國家看來,全是東方的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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