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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府裡(1)


  我說了那幾句漂亮話,匆匆走進了國民軍把守著的北府大門。我在父親的書房裡坐定,心想我這不是在王府裡,而是進了虎口。我現在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弄清楚究竟我的處境有多大危險。我臨出宮以前,曾叫人送信給宮外的那些「股肱之臣」,讓他們從速設法,營救我逃出國民軍的掌握。這時,不但他們的奔走情形毫無消息,就連外邊的任何消息也都無法知道。我很想找人商量商量,哪怕聽幾句安慰話也好。在這種情勢下,我的父親讓我感到了極大的失望。

  他比我還要驚慌。從我進了北府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好好地站過一回,更不用說安安靜靜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語地走來走去,就是慌慌張張地跑出跑進,弄得空氣格外緊張,後來,我實在忍不下去了,請求他說:「王爺,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辦法,先打聽一下外邊的消息呀!」

  「想想辦法?好!好!」他坐了下來,不到兩分鐘,忽然又站起來,「載洵也不露面了!」說了這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又來來去去地轉了起來。

  「得打聽打聽消息呵!」

  「打,打聽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轉眼又走進來,「外邊不,不讓出去了!大門上有兵!」

  「打電話呀!」

  「打,打電話,好,好!」走了幾步,又回來問:「給誰打電話?」

  我看實在沒辦法,就叫太監傳內務府大臣們進來。這時內務府大臣榮源住進了外國醫院,治神經病去了(兩個月後才出來),耆齡忙著搬移我的衣物,處理宮監、宮女的問題,寶熙在照顧未出宮的兩位太妃,只剩下紹英在我身邊。他的情形比王爺好不了多少,一個電話也沒打出去。幸虧後來其他的王公大臣和師傅們陸續地來了,否則北府裡的慌亂還不知要發展到什麼地步。莊士敦在傍晚時分帶來的消息是最好的:經過他的奔走,公使團首席公使荷蘭的歐登科、英國公使麻克類、日本公使芳澤已經向攝政內閣外交總長王正廷提出了「抗議」,王正廷向他們保證了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這個消息對北府裡的人們起了鎮定作用,但是對於我父親,好像「劑量」還不足。莊士敦在他的著作裡曾描寫過那天晚上的情形:

  皇帝在一間大客廳裡接見了我,那間屋子擠滿了滿洲貴族和內務府的官員……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說明三位公使拜訪外交部的結果。他們已經從載濤那裡,知道了那天早晨我們在荷蘭使館進行了磋商,所以他們自然急於要知道,和王博士(正廷)會見時的情形。他們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只有醇親王一人,在我說話的時候不安地在屋裡轉來轉去,顯然是漫無目的。有好幾次忽然加快腳步,跑到我跟前,說了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他的口吃似乎比平時更加厲害了。他每次說的話都是那幾句,意思是「請皇上不要害怕」——這句話從他嘴裡說出,完全是多餘的,因為他顯然要比皇帝驚慌。當他把這種話說到四五次的時候,我有點不耐煩了,我說,『皇帝陛下在這裡,站在我旁邊,你為什麼不直接和他說呢?』可是,他太心慌意亂了,以致沒有注意到我說話的粗魯。接著,他又漫無目的地轉起圈子來……

  那天晚上,我父親的另一舉動,尤其令我不能滿意。

  莊士敦到了不久,鄭孝胥帶著兩個日本人來了。從「東京震災」捐款時起,東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館就和我的「股肽」們有了交際,羅振玉和鄭孝胥來到紫禁城之後,又和日本兵營有了往來。鄭孝胥這時和東交民巷的竹本多吉大性商定了一條計策,由竹本的副官中平常松大尉,穿上便衣,帶著一名醫生,假裝送我進醫院,把我運出北府,接進日本兵營。鄭孝胥帶著中平大尉和日本醫生村田到了北府,說出了他們的計策,但是遭到了王公大臣和師傅們的一致反對。他們認為這個辦法很難混過大門口的士兵,即使混過了他們,街上還有國民軍的步哨,萬一被發現,那就更糟糕。我父親的態度最為激烈,他的反對理由是這樣:「就算跑進了東交民巷,可是馮玉祥來找我要人,我怎麼辦?」結果是鄭孝胥和日本人被送出大門去了。

  到了次日,北府的門禁突然加嚴,只准進,不准出。後來稍放鬆一點,只許陳、朱兩師傅和內務府大臣出進,外國人根本不許進來。這一下子,北府裡的人又全慌了神,因為既然國民軍不把洋人放在眼裡,那就沒有可保險的了。後來兩個師傅分析了一下,認為歷來還沒有不怕洋人的當局,王正廷既向三國公使做出保證,料想他不會推翻。大家聽了,覺得有理,我卻仍不放心。話是不錯,不過誰知道大門口的大兵是怎麼想的呢?那年頭有句話:「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黃郛和王正廷儘管如何保證,離我最近的手持兇器的還是門口的大兵。萬一他們發作起來,就怕一切保證都不頂事。我越想越怕,後悔沒有跟鄭孝胥帶來的日本人出去,同時心裡也埋怨父親只考慮自己,卻不顧我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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