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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2)


  在這個儀程之外,還從婚後次日起連演三天戲。在這個禮儀之前,即十一月十日,還有幾件事預先做的,即納采禮,晉封四個太妃(四太妃從這天起才稱太妃)。事後,又有一番封賞榮典給王公大臣,不必細說了。

  這次舉動最引起社會上反感的,是小朝廷在一度復辟之後,又公然到紫禁城外邊擺起了威風。在民國的大批軍警放哨布崗和恭敬護衛之下,清宮儀仗耀武揚威地在北京街道上擺來擺去。正式婚禮舉行那天,在民國的兩班軍樂隊後面,是一對穿著蟒袍補褂的冊封正副使(慶親王和鄭親王)騎在馬上,手中執節(像蘇武牧羊時手裡拿的那個鞭子),在他們後面跟隨著民國的軍樂隊和陸軍馬隊、警察馬隊、保安隊馬隊。再後面則是龍鳳旗傘、鸞駕儀仗七十二副,黃亭(內有皇后的金寶禮服)四架,宮燈三十對,浩浩蕩蕩,向「後邸」進發。在張燈結綵的後邸門前,又是一大片軍警,保衛著婉容的父親榮源和她的兄弟們——都跪在那裡迎接正副使帶來的「聖旨」……

  民國的頭面人物的厚禮,也頗引人注目。大總統黎元洪在紅帖子上寫著「中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贈宣統大皇帝」,禮物八件,計:琺瑯器四件,綢緞二種,帳一件,聯一副,其聯文雲:「漢瓦當文,延年益壽,周銅盤銘,富貴吉祥」。前總統徐世昌送了賀禮二萬元和許多貴重的禮物,包括二十八件瓷器和一張富麗堂皇的龍鳳中國地毯。張作霖、吳佩孚、張勳、曹錕等軍閥、政客都贈送了現款和許多別的禮物。

  民國派來總統府侍從武官長蔭昌,以對外國君主之禮正式祝賀。他向我鞠躬以後,忽然宣佈:「剛才那是代表民國的,現在奴才自己給皇上行禮。」說罷,跪在地下磕起頭來。

  當時許多報紙對這些怪事發出了嚴正的評論,這也擋不住王公大臣們的興高采烈,許多地方的遺老們更如驚蟄後的蟲子,成群飛向北京,帶來他們自己的和別人的現金、古玩等等賀禮。重要的還不是財物,而是聲勢,這個聲勢大得連他們自己也出乎意外,以致又覺得事情像是大有可為的樣子。

  最令王公大臣、遺老遺少以及太妃們大大興奮的,是東交民巷來的客人們。這是辛亥以後紫禁城中第一次出現外國官方人員。雖然說他們是以私人身分來的,但畢竟是外國官員。

  為了表示對外國客人觀禮的重視和感謝,按莊士敦的意思,在乾清宮特意安排了一個招待酒會,由張勳復辟時的「外務部大臣」梁敦彥給我擬了一個英文謝詞,我按詞向外賓念了一遍。這個謝詞如下:

  今天在這裡,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高貴客人,朕感到不勝榮幸。謝謝諸位光臨,並祝諸位身體的健康,萬事如意。

  在這鬧哄哄之中,我從第一天起,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一個問題:「我有了一後一妃,成了家了,這和以前的區別何在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自己:「我成年了。如果不是鬧革命,是我『親政』的時候開始了!」

  除了這個想法之外,對於夫妻、家庭,我幾乎連想也沒想它。只是當頭上蒙著一塊繡著龍鳳的大紅緞子的皇后進入我眼簾的時候,我才由於好奇心,想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

  按著傳統,皇帝和皇后新婚第一夜,要在坤甯宮裡的一間不過十米見方的喜房裡渡過。這間屋子的特色是:沒有什麼陳設,炕占去了四分之一,除了地皮,全塗上了紅色。行過「合巹禮」,吃過了「子孫餑餑」,進入這間一片暗紅色的屋子裡,我覺得很憋氣。新娘子坐在炕上,低著頭,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只覺著眼前一片紅:紅帳子、紅褥子、紅衣、紅裙、紅花朵、紅臉蛋……好像一攤溶化了的紅蠟燭。我感到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覺得還是養心殿好,便開開門,回來了。

  我回到養心殿,一眼看見了裱在牆壁上的宣統朝全國各地大臣的名單,那個問題又來了:「我有了一後一妃,成了人了,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呢?」

  被孤零零地扔在坤甯宮的婉容是什麼心情?那個不滿十四歲的文繡在想些什麼?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這些。我想的只是:「如果不是革命,我就開始親政了……我要恢復我的祖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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