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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2)


  莊士敦採用《論語》「士志於道」這一句,給自己起了個「志道」的雅號。他很欣賞中國茶和中國的牡丹花,常和遺老們談古論今。他回國養老後,在家裡專辟了一室,陳列我的賜物和他的清朝朝服、頂戴等物,並在自己購置的小島上懸起「滿洲國」的國旗,以表示對皇帝的忠誠。然而最先造成我們師生的融洽關係的,還是他的耐心。今天回想起來,這位愛紅臉的蘇格蘭人能那樣地對待我這樣的學生,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有一次他給我拿來了一些外國畫報,上面都是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圖片,大都是顯示協約國軍威的飛機坦克大炮之類的東西。我讓這些新鮮玩藝吸引住了。他看出了我的興趣,就指著畫報上的東西給我講解,坦克有什麼作用,飛機是哪國的好,協約國軍隊怎樣的勇敢。起初我聽得還有味道,不過只有一會兒功夫我照例又煩了。我拿出了鼻煙壺,把鼻煙倒在桌子上,在上面畫起花來。莊師傅一聲不響地收起了畫報,等著我玩鼻煙,一直等到下課的時候。還有一次,他給我帶來一些外國糖果,那個漂亮的輕鐵盒子,銀色的包裝紙,各種水果的香味,讓我大為高興。他就又講起那水果味道是如何用化學方法造成的,那些整齊的形狀是機器製成的。我一點也聽不懂,也不想懂。我吃了兩塊糖,想起了檜柏樹上的螞蟻,想讓他們嘗嘗化學和機器的味道,於是跑到跨院裡去了。這位蘇格蘭老夫子於是又守著糖果盒子,在那裡一直等到下課。

  莊師傅教育我的苦心,我逐漸地明白了,而且感到高興,願意聽從。他教的不只是英文,或者說,英文倒不重要,他更注意的是教育我像個他所說的英國紳士那樣的人。我十五歲那年,決心完全照他的樣來打扮自己,叫太監到街上給我買了一大堆西裝來。「我穿上一套完全不合身、大得出奇的西服,而且把領帶像繩子似地系在領子的外面。當我這樣的走進了毓慶宮,叫他看見了的時候,他簡直氣得發了抖,叫我趕快回去換下來。第二天,他帶來了裁縫給我量尺寸,定做了英國紳士的衣服。後來他說:「如果不穿合身的西裝,還是穿原來的袍褂好。穿那種估衣鋪的衣服的不是紳士,是……」是什麼,他沒說下去。

  「假如皇上將來出現在英國倫敦,」他曾對我說,「總要經常被邀請參加茶會的。那是比較隨便而又重要的聚會,舉行時間大都是星期三。在那裡可以見到貴族、學者、名流,以及皇上有必要會見的各種人。衣裳不必太講究,但是禮貌十分重要。如果喝咖啡像灌開水,拿點心當飯吃,或者叉子勺兒叮叮噹當的響。那就壞了。在英國,吃點心、喝咖啡是Refreshment(恢復精神),不是吃飯……」

  儘管我對莊士敦師傅的循循善誘不能完全記住,我經常吃到第二塊點心就把吃第一塊時的警惕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畫報上的飛機大炮、化學糖果和茶會上的禮節所代表的西洋文明,還是深深印進了我的心底。從看歐戰畫報起,我有了看外國畫報的愛好。我首先從畫報上的廣告得到了衝動,立刻命令內務府給我向外國定購畫報上那樣的洋犬和鑽石,我按照畫報上的樣式,叫內務府給我買洋式家具,在養心殿裝設地板,把紫檀木裝銅活的炕几換成了抹著洋漆、裝著白瓷把手的炕几,把屋子里弄得不倫不類。我按照莊士敦的樣子,大量購置身上的各種零碎:懷錶、錶鏈、戒指、別針、袖扣、領帶,等等。我請他給我起了外國名字,也給我的弟弟妹妹們和我的「後」「妃」起了外國名字,我叫亨利,婉客叫伊莉莎白。我模仿他那種中英文夾雜著的說話方法,成天和我的伴讀者交談:

  「威廉姆(溥傑的名字),快給我把Pencil(鉛筆)削好,……好,放在desk(桌子)上!」

  「阿瑟(溥佳的名字),today(今天)下晌叫莉莉(我三妹的名字)他們來,hear(聽)外國軍樂!」

  說的時候,洋洋得意。聽得陳寶琛師傅皺眉閉目,像酸倒了牙齒似的。

  總之,後來在我眼裡,莊士敦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甚至連他衣服上的樟腦味也是香的。莊士敦使我相信西洋人是最聰明最文明的人,而他正是西洋人裡最有學問的人。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他竟能在我身上發生這樣大的魅力:他身上穿的毛呢衣料竟使我對中國的絲織綢緞的價值發生了動搖,他口袋上的自來水筆竟使我因中國人用毛筆宣紙而感到自卑。自從他把英國兵營的軍樂隊帶進宮裡演奏之後,我就更覺中國的絲弦不堪入耳,甚至連丹陛大樂的威嚴也大為削弱。只因莊士敦譏笑說中國人的辮子是豬尾巴,我才把它剪掉了。

  從民國二年起,民國的內務部就幾次給內務府來函,請紫禁城協助勸說旗人剪掉辮子,並且希望紫禁城裡也剪掉它,語氣非常和婉,根本沒提到我的頭上以及大臣們的頭上。內務府用了不少理由去搪塞內務部,甚至辮子可做識別進出宮門的標誌,也成了一條理由。這件事拖了好幾年,紫禁城內依舊是辮子世界。現在,經莊士敦一宣傳,我首先剪了辮子。我這一剪,幾天功夫千把條辮子全不見了,只有三位中國師傅和幾個內務府大臣還保留著。

  因為我剪了辮子,太妃們痛哭了幾場,師傅們有好多天面色陰沉。後來溥傑和毓崇也藉口「奉旨」,在家裡剪了辮子。那天陳師傅面對他的幾個光頭弟子,怔了好大一陣,最後對毓崇冷笑一聲,說道:「把你的辮子賣給外國女人,你還可以得不少銀子呢!」

  頂不喜歡莊士敦的,是內務府的人們。那時宮內開支仍然十分龐大,而優待條件規定的經費,年年拖欠。內務府為了籌辦經費,每年都要拿出古玩字畫金銀瓷器去變賣和抵押。我逐漸地從莊士敦口中,知道了裡面有鬼。有一次內務府要賣掉一座有一人高的金塔,我想起了莊士敦的話,內務府拿出去的金銀製品,如果當做藝術品來賣都是有很高價值的,可是每次都是按重量賣,吃了很大的虧。據莊士敦說,除非是傻子才這樣幹。我把內務府的人叫來,問這個金塔是怎麼賣法。果然他們說是按重量賣的,我立刻大發脾氣:「這除非是傻子才幹的事!你們就沒有一個聰明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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