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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復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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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好記性,只不過前不久才聽師傅們說起這個張勳的故事。民國開元以來,他和他的軍隊一直保留著辮子。袁世凱在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就是以他的辮子兵攻陷南京而告成功的。辮子兵在南京大搶大燒,誤傷了日本領事館的人員,惹起日本人提出抗議,辮帥趕忙到日本領事面前賠禮道歉,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才算了事。隆裕死後,他通電弔唁稱為「國喪」,還說了「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的話。袁世凱死後不久,報上登出了張勳的一封通電。這封通電表示了徐州的督軍會議對袁死後政局的態度,頭一條卻是「尊重優待清室各條」。總之,我相信他是位忠臣,願意看看他是個什麼樣兒。 按照清朝的規矩,皇帝召見大臣時,無關的人一律不得在旁。因此每次召見不常見的人之前,師傅總要先教導一番,告訴我要說些什麼話。這次陳師傅用特別認真的神氣告訴我,要誇讚張勳的忠心,叫我記住他現在是長江巡間使,有六十營的軍隊在徐州、兗州一帶,可以問問他徐、兗和軍隊的事,好叫他知道皇上對他很關心。末了,陳師傅再三囑咐道:「張勳免不了要誇讚皇上,皇上切記,一定要以謙遜答之,這就是示以聖德。」 「滿招損,謙受益。」梁師傅連忙補充說,「越謙遜,越是聖明。上次陸榮廷覲見天顏,到現在寫信來還不忘稱頌聖德……」 陸榮廷是兩廣巡閱使,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被賞賜紫禁城騎馬的民國將領。兩個月前,他來北京會晤段祺瑞,不知為什麼,跑到宮裡來給我請了安,又報效了崇陵植樹一萬元。我在回養心殿的轎子裡忽然想起來,那次陸榮廷覲見時,師傅們的神色和對我的諄諄教誨,也是像這次似的。那次陸榮廷的出現,好像是紫禁城裡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內務府和師傅們安排了不同平常的賞賜,有我寫的所謂御筆福壽字和對聯,有無量壽金佛一龕,三鑲玉如意一柄,玉陳設二件和尺頭四件。陸榮廷走後來了一封信,請世續「代奏叩謝天恩」。從那時起,「南陸北張」就成了上自師傅下至太監常提的話頭。張謙和對我說過:「有了南陸北張兩位忠臣,大清有望了。」 我根據太監給我買的那些石印畫報,去設想張勳的模樣,到下轎的時候,他在我腦子裡也沒成型。我進養心殿不久,他就來了。我坐在寶座上,他跪在我面前磕了頭。 「臣張勳跪請聖安……」 我指指旁邊一張椅子叫他坐下(這時宮裡已不採取讓大臣跪著說話的規矩了),他又磕了一個頭謝恩,然後坐下來。我按著師傅的教導,問他徐、兗地方的軍隊情形,他說了些什麼,我也沒用心去聽。我對這位「忠臣」的相貌多少有點失望。他穿著一身紗袍褂,黑紅臉,眉毛很重,胖呼呼的。看他的短脖子就覺得不理想,如果他沒鬍子,倒像禦膳房的一個太監。我注意到了他的辮子,的確有一根,是花白色的。 後來他的話轉到我身上,不出陳師傅所料,果然恭維起來了。他說:「皇上真是天亶聰明!」 我說:「我差的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他說:「本朝聖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祚,六歲登極呀!」 我連忙說:「我怎麼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 這次召見並不比一般的時間長,他坐了五六分鐘就走了。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大概不會比得上曾國藩,也就覺不到特別高興。可是第二天陳寶琛、梁鼎芬見了我,笑眯眯地說張勳誇我聰明謙遜,我又得意了。至於張勳為什麼要來請安,師傅們為什麼顯得比陸榮廷來的那次更高興,內務府準備的賞賜為什麼比對陸更豐富,太妃們為什麼還賞賜了酒宴等等這些問題,我連想也沒去想。 過了半個月,陰曆五月十三這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齊出現,面色都十分莊嚴,還是陳師傅先開的口:「張勳一早就來了……」 「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帖,來擁戴皇上複位聽政,大清復辟啦!」 他看見我在發怔,趕緊說:「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勳。這是為民請命,天與人歸……」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麼當這個「真皇帝」。 「用不著和張勳說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陳師傅胸有成竹地說,「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後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 我回到養心殿,又召見了張勳。這次張勳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折上寫的差不多,只不過不像奏摺說的那麼斯文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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