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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乳母


  梁鼎芬給我寫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統九年正月十六日」的紀事:

  上常笞太監,近以小過前後笞十七名,臣陳寶琛等諫,不從。

  * * *

  這就是說,在到我七周歲的時候,責打太監已成家常便飯,我的冷酷無情、慣發威風的性格已經形成,勸也勸不過來了。

  我每逢發脾氣,不高興的時候,太監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興,想開心取樂的時候,太監也可能要倒楣。我在童年,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駱駝、喂螞蟻、養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樂趣是惡作劇。早在我懂得利用敬事房打人之前,不少太監們已吃過我惡作劇的苦頭。有一次,大約是八九歲的時候,我對那些百依百順的太監們忽然異想天開,要試一試他們是否真的對「聖天子」聽話。我挑出一個太監,指著地上一塊髒東西對他說:「你給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噴水取樂。正玩著,前面走過來了一個年老的太監,我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把龍頭沖著他噴去。這老太監蹲在那裡不敢跑開,竟給冷水激死過去。後來經過一陣搶救,才把他救活過來。

  在人們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順的情形下,養成了我的以虐待別人來取樂的惡習。師傅們諫勸過我,給我講過仁恕之道,但是承認我的權威,給我這種權威教育的也正是他們。不管他們用了多少歷史上的英主聖君的故事來教育我,說來說去我還是個「與凡人殊」的皇帝。所以他們的勸導並沒有多大效力。

  在宮中惟一能阻止我惡作劇行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著找的那位嫫嫫。她一個字不識,不會講什麼「仁恕之道」和歷史上的英主聖君故事,但當她勸我的時候,我卻覺得她的話是不好違拗的。

  有一次,有個會玩木偶戲的太監,給我表演了一場木偶戲。我看得很開心,決心賞他一塊雞蛋糕吃。這時我的惡作劇的興趣又來了,決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練功夫的鐵砂袋撕開,掏出一些鐵砂子,藏在蛋糕裡。我的乳母看見了,就問我:「老爺子,那裡頭放砂子可叫人怎麼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麼模樣。」「那不崩了牙嗎?崩了牙就吃不了東西。人不吃東西可不行呵!」我想,這話也對,可是我不能取樂了,我說:「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樣,就看這一口吧!」乳母說:「那就換上綠豆,咬綠豆也挺逗樂的。」於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監才免了一次災難。

  又有一次,我玩氣槍,用鉛彈向太監的窗戶打,看著窗戶紙打出一個個小洞,覺得很好玩。不知是誰,去搬了救兵——乳母來了。

  「老爺子,屋裡有人哪!往屋裡打,這要傷了人哪!」

  我這才想起了屋裡有人,人是會被打傷的。

  只有乳母告訴過我,別人和我同樣是人。不但我有牙,別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鐵砂,別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飯,別人也同樣不吃飯要餓肚子,別人也有感覺,別人的皮肉被鉛彈打了會一樣的痛。這些用不著講的常識,我並非不懂,但在那樣的環境裡,我是不容易想到這些的,因為我根本就想不起別人,更不會把自己和別人相提並論,別人在我心裡,只不過是「奴才」、「庶民」。我在宮裡從小長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時候,才由於她的樸素的言語,使我想到過別人同我一樣是人的道理。

  我是在乳母的懷裡長大的,我吃她的奶一直到九歲,九年來,我像孩子離不開母親那樣離不開她。我九歲那年,太妃們背著我把她趕出去了。那時我寧願不要宮裡的那四個母親也要我的「嫫嫫」,但任我怎麼哭鬧,太妃也沒有給我把她找回來。現在看來,乳母走後,在我身邊就再沒有一個通「人性」的人。如果九歲以前我還能從乳母的教養中懂得點「人性」的話,這點「人性」在九歲以後也逐漸喪失盡了。

  我結婚之後,派人找到了她,有時接她來住些日子。在偽滿後期,我把她接到長春,供養到我離開東北。她從來沒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索要過什麼。她性情溫和,跟任何人都沒發生過爭吵,端正的臉上總帶些笑容。她說話不多,或者說,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沒有別人主動跟她說話,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著。小時候,我常常感到這種微笑很奇怪。她的眼睛好像凝視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常常懷疑,她是不是在窗外的天空或者牆上的字畫裡,看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關於她的身世、來歷,她從來沒有說過。直到我被特赦之後,訪問了她的繼子,才知道了這個用奶汁喂大了我這「大清皇帝」的人,經受過「大清朝」的什麼樣的苦難和屈辱。

  光緒十三年(1887),她出生在直隸河間府任丘縣農村一個焦姓的貧農家裡。那時她家裡有父親、母親和一個比她大六歲的哥哥,連她一共四口。五十來歲的父親種著佃來的幾畝窪地,不雨受旱,雨大受澇,加上地租和賦稅,好年成也不夠吃。在她三歲那年(即光緒十六年),直隸北部發生了一場大水災。她們一家不得不外出逃難。在逃難的路上,她的父親幾次想把她扔掉,幾次又被放回了破筐擔裡。這一擔挑子的另一頭是破爛衣被,是全家僅有的財產,連一粒糧食都沒有。她後來對她的繼子提起這次幾乎被棄的厄運時,沒有一句埋怨父親的話,只是反復地說,她的父親已經早餓得挑不動了,因為一路上要不到什麼吃的,能碰見的人都和他們差不多。這一家四口,父親、母親、一個九歲的兒子和三歲的女兒,好不容易熬到了北京。他們到北京本想投奔在北京一位當太監的本家。不料這位本家不肯見他們,於是他們流浪街頭,成了乞丐。

  北京城裡成千上萬的災民,露宿街頭,啼饑號寒。與此同時,朝廷裡卻在大興土木,給西太后建頤和園。從《光緒朝東華錄》裡可以找到這樣的記載:這年祖父去世,西太后派大臣賜奠治喪,我父親承襲王爵。醇王府花銀子如淌水似地辦喪事,我父親蒙思襲爵,而把血汗給他們變銀子的災民們正在奄奄待斃,賣兒鬻女。焦姓這家要賣女兒,沒有人買。這時害怕出亂子的順天府尹辦了一個粥廠,他們有了暫時的棲身之地,九歲的男孩被一個剃頭匠收留下當徒弟,這樣好不容易地熬過了冬天。春天來了,流浪的農民們想念著土地,粥廠要關門,都紛紛回去了。焦姓這一家回到家鄉,渡過了幾個半饑不暖的年頭。庚子年八國聯軍的災難又降到河間保定兩府,女兒這時已是十三歲的姑娘,再次逃難到北京,投奔當了剃頭匠的哥哥。哥哥無力贍養她,在她十六歲這年,在半賣半嫁的情形下,把她給了一個姓王的差役做了媳婦。丈夫生著肺病,生活卻又荒唐。她當了三年挨打受氣的奴隸,剛生下一個女兒,丈夫死了。她母女倆和公婆,一家四口又陷入了絕境。這時我剛剛出生,醇王府給我找乳母,在二十名應選人中,她以體貌端正和奶汁稠厚而當選。她為了用工錢養活公婆和自己的女兒,接受了最屈辱的條件:不許回家,不許看望自己的孩子,每天吃一碗不許放鹽的肘子,等等。二兩月銀,把一個人變成了一頭奶牛。

  她給我當乳母的第三年,女兒因營養不足死了。為了免於引起她的傷感以致影響奶汁質量,醇王府封鎖了這消息。

  第九年,有個婦差和太監吵架,太妃決定趕走他們,順帶著把我乳母也趕走了。這個溫順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和凝視中渡過了沉默的九年之後,才發現她的親生女兒早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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