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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之間(2)


  我在四位母親的那種「關懷」下長到十三四歲,也像別的孩子那樣,很喜歡新鮮玩意。有些太監為了討我高興,不時從外面買些有趣的東西給我。有一次,一個太監給我制了一套民國將領穿的大禮服,帽子上還有個像白雞毛撣子似的翎子,另外還有軍刀和皮帶。我穿戴起來,洋洋得意。誰知叫端康知道了,她大為震怒,經過一陣檢查,知道我還穿了太監從外面買來的洋襪子,認為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給我的太監李長安、李延年二人叫到永和宮,每人責打了二百大板,發落到打掃處去充當苦役。發落完了太監,又把我叫了去,對我大加訓斥:「大清皇帝穿民國的衣裳,還穿洋襪子,這還像話嗎?」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愛的軍服、洋刀,脫下洋襪,換上褲褂和繡著龍紋的布襪。

  如果端康對我的管教僅限於軍服和洋襪子,我並不一定會有後來的不敬行為。因為這類的管教,只能讓我更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更能和毓慶宮的教育合上拍。我相信她讓太監挨一頓板子和對我的訓斥,正是出於這個教育目的。但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雖然她的親姐姐珍妃死於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做榜樣。她不僅學會了毒打太監,還學了派太監監視皇帝的辦法。她發落了我身邊的李長安、李延年這些人之後,又把她身邊的太監派到我的養心殿來伺候我。這個太監每天要到她那裡報告我的一舉一動,就和西太后對待光緒一樣。不管她是什麼目的,這大大傷害了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師陳寶琛為此忿忿不平,對我講了一套嫡庶之分的理論,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裡的怒氣。

  過了不久,大醫院裡一個叫范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辭退,便成了爆發的導火線。范大夫是給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這事本與我不相干,可是這時我耳邊又出現了不少鼓動性的議論。陳老師說:「身為太妃,專擅未免過甚。」總管太監張謙和本來是買軍服和洋襪子的告發人,這時也變成了「帝黨」,發出同樣的不平之論:「萬歲爺這不又成了光緒了嗎?再說太醫院的事,也要萬歲爺說了算哪!連奴才也看不過去。」聽了這些話,我的激動立刻升到頂點,氣衝衝地跑到永和宮,一見端康就嚷道:

  「你憑什麼辭掉范一梅?你太專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誰說了話算數?真是專擅已極!……」

  我大嚷了一通,不顧氣得臉色發白的端康說什麼,一甩袖子跑了出來。回到毓慶宮,師傅們都把我誇了一陣。

  氣急敗壞的端康太妃沒有找我,卻叫人把我的父親和別的幾位王公找了去,向他們大哭大叫,叫他們給拿主意。這些王公們誰也沒敢出主意。我聽到了這消息,便把他們叫到上書房裡,慷慨激昂地說:

  ①上書房是皇子念書的地方,在乾清宮左邊。

  「她是什麼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娘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麼溥傑不管王爺的側福晉叫一聲呢?憑什麼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呢?……」

  這幾位王公聽我嚷了一陣,仍然是什麼話也沒說。

  敬懿太妃是跟端康不和的。這時她特意來告訴我:「聽說永和宮要請太太、奶奶來,皇帝可要留神!」

  ①滿族稱祖母為太太,母親為奶奶。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親都被端康叫去了。她對王公們沒辦法,對我祖母和母親一陣叫嚷可發生了作用,特別是祖母嚇得厲害,最後和我母親一齊跪下來懇求她息怒,答應了勸我賠不是。我到了永和宮配殿裡見到了祖母和母親,聽到正殿裡端康還在叫嚷,我本來還要去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親流著淚苦苦哀勸,結果軟了下來,答應了她們,去向端康賠了不是。

  這個不是賠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沒看她一眼,請了個安,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皇額娘,我錯了」,就又出來了。端康有了面子,停止了哭喊。過了兩天,我便聽到了母親自殺的消息。

  據說,我母親從小沒受別人申斥過一句。她的個性極強,受不了這個刺激。她從宮裡回去,就吞了鴉片煙。後來端康擔心我對她追究,從此便對我一變過去態度,不但不再加以管束,而且變得十分隨和。於是紫禁城裡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也恢復了母子關係。然而,卻犧牲了我的親生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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