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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生活(3)


  太妃們為了表示對我的疼愛和關心,除了每餐送菜之外,還規定在我每餐之後,要有一名領班太監去稟報一次我的進膳情況。這同樣是公式文章。不管我吃了什麼,領班太監到了太妃那裡雙膝跪倒,說的總是這一套:

  「奴才稟老主子:萬歲爺進了一碗老米膳(或者白米膳),一個饅頭(或者一個燒餅)和一碗粥。進得香!」

  每逢年節或太妃的生日(這叫做「千秋」),為了表示應有的孝順,我的膳房也要做出一批菜肴送給太妃。這些菜肴可用這四句話給以鑒定:華而不實,費而不惠,營而不養,淡而無味。

  這種吃法,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呢?我找到了一本《宣統二年九月初一至三十日內外膳房及各等處每日分例肉斤雞鴨清冊》,那上面的記載如下:

  皇上前分例菜肉二十二斤計,三十日分例共六百六十斤

  湯肉五斤 共一百五十斤
  豬油一斤 共三十斤
  肥雞二隻 共六十只
  肥鴨三隻 共九十只
  蒸雞三隻 共九十只

  下面還有太后和幾位妃的分例,為省目力,現在把它並成一個統計表(皆全月分例)如下:

  後妃名 內斤 雞隻 鴨只

  太后  1860  30  30
  瑾貴妃  285  7   7
  瑜皇貴妃 360  15  15
  珣皇貴妃 360  15  15
  瑨貴妃  285  7   7
  合計  3150  74  74

  我這一家六口,總計一個月要用三千九百六十斤肉,三百八十八隻雞鴨,其中八百一十斤肉和二百四十只雞鴨是我這五歲孩子用的。此外,宮中每天還有大批為這六口之家效勞的軍機大臣、御前侍衛、師傅、翰林、畫師、勾字匠、有身份的太監,以及每天來祭神的薩滿等等,也各有分例。連我們六口之家共吃豬肉一萬四千六百四十二斤,合計用銀二千三百四十二兩七錢二分。除此之外,每日還要添菜,添的比分例還要多得多。這個月添的肉是三萬一千八百四十四斤,豬油八百十四斤,雞鴨四千七百八十六隻,連什麼魚蝦蛋品,用銀一萬一千六百四十一兩七分,加上雜費支出三百四十八兩,連同分例一共是一萬四千七百九十四兩一錢九分。顯而易見,這些銀子除了貪污中飽之外,差不多全為了表示帝王之尊而糟蹋了。這還不算一年到頭不斷的點心、果品、糖食、飲料這些消耗。

  飯菜是大量的做而不吃,衣服則是大量的做而不穿。這方面我記得的不多,只知道後妃有分例,皇帝卻毫無限制,而且一年到頭都在做衣服,做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總是穿新的。我手頭有一份改用銀元以後的報賬單子,沒有記明年代,題為「十月初六日至十一月初五日承做上用衣服用過物料複實價目」,據這個單子所載,這個月給我做了:皮襖十一件,皮袍褂六件,皮緊身二件,棉衣褲和緊身三十件。不算正式工料,僅貼邊。兜布、子母扣和線這些小零碎,就開支了銀元二千一百三十七元六角三分三厘五毫。

  至於後妃們的分例,也是相當可觀的。在我結婚後的一本賬上,有後妃們每年使用衣料的定例,現在把它統計如下:

  後妃名 「皇后」 「淑妃」  四位「太妃」 合計

  各種緞   29匹   15     92    136匹
  各種綢   40匹   21     108    169匹
  各種紗   16匹    5     60     81匹
  各種綾   8匹    5     28     41匹
  各種布   60匹   30     144    234匹
  絨和線   16斤    8     76    100斤
  棉花    40斤   20     120    180斤
  金線    20綹   10     76    106綹
  貂皮    90張   30     280    400張

  我更換衣服,也有明文規定,由「四執事庫」太監負責為我取換。單單一項平常穿的袍褂,一年要照單子更換二十八種,從正月十九的青白嵌皮袍褂,換到十一月初一的貂皮褂。至於節日大典,服飾之複雜就更不用說了。

  既然有這些窮奢極侈的排場,就要有一套相應的機構和人馬。給皇帝管家的是內務府,它統轄著廣儲、都虞、掌禮、會計。慶豐、慎刑、營造等七個司(每司各有一套庫房、作坊等單位,如廣儲司有銀、皮、瓷、緞、衣、茶等六個庫)和宮內四十八個處。據宣統元年秋季《爵秩全覽》所載,內務府官員共計一千零二十三人(不算禁衛軍、太監和蘇拉,民國初年曾減到六百多人,到我離開那裡,還有三百多人。機構之大,用人之多,一般人還可以想像,其差使之無聊,就不大為人所知了。舉個例子說,四十八處之一的如意館,是專伺候帝后妃們畫畫寫字的,如果太后想畫個什麼東西,就由如意館的人員先給她描出稿子,然後由她著色題詞。寫大字匾額則是由懋勤殿的勾字匠描出稿,或南書房翰林代筆。什麼太后御筆或禦制之寶,在清代末季大都是這樣產生的。

  ①蘇拉,執役人的滿語稱呼。清時內延蘇拉隸屬于太監。內務府、軍機處皆有之。雍和官的執役喇嘛,稱蘇拉喇嘛。

  除了這些排場之外,周圍的建築和宮殿陳設也對我起著教育作用。黃琉璃瓦惟有帝王才能使用,這不用說了,建築的高度也是帝王特有的,這讓我從小就確認,不但地面上的一切,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連頭上的一塊天空也不屬￿任何別人。每一件陳設品都是我的直觀教材。據說乾隆皇帝曾經這樣規定過:宮中的一切物件,哪怕是一寸草都不准丟失。為了讓這句話變成事實,他拿了幾根草放在宮中的案幾上,叫人每天檢查一次,少一根都不行,這叫做「寸草為標」。我在宮裡十幾年間,這東西一直擺在養心殿裡,是一個景泰藍的小罐,裡面盛著三十六根一寸長的乾草棍。這堆小乾草棍兒曾引起我對那位祖先的無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對辛亥革命的無限忿慨。但是我並沒想到,乾隆留下的乾草棍雖然一根不曾短少,而乾隆留下的長滿青草的土地,被兒孫們送給「與國」的,卻要以成千方裡計。

  帝王生活所造成的浪費,已無法準確統計。據內務府編的材料,《宣統七年放過款項及近三年比較》記載:民國四年的開支竟達二百七十九萬餘兩,以後民國八、九、十各年數字逐年縮減,最低數仍達一百八十九萬餘兩。總之,在民國當局的縱容下,以我為首的一夥人,照舊擺著排場,按原來標準過著寄生生活,大量地耗費著人民的血汗。

  宮裡有些規矩,當初並非完全出於擺排場,比如菜肴裡放銀牌和嘗膳制度,出門一次要興師動眾地布警戒,這本是為了防止暗害的。據說皇帝沒有廁所,就因為有一代皇帝外出如廁遇上了刺客。但這些故事和那些排場給我的影響全是一樣:使我從任何方面都確認自己是尊貴的,統治一切和佔有一切的人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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