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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生活(1)


  「優待條件」裡所說的「暫居宮禁」,沒規定具體期限。紫禁城裡除了三大殿劃歸民國之外,其餘地方全屬「宮禁」範圍。我在這塊小天地裡一直住到民國十三年被民國軍驅逐的時候,渡過了人世間最荒謬的少年時代。其所以荒謬,就在於中華號稱為民國,人類進入了二十世紀,而我仍然過著原封未動的帝王生活,呼吸著十九世紀遺下的灰塵。

  每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腦子裡便浮起一層黃色:琉璃瓦頂是黃的,轎子是黃的,椅墊子是黃的,衣服帽子的裡面、腰上系的帶子、吃飯喝茶的瓷制碗碟、包蓋稀飯鍋子的棉套、裹書的包袱皮、窗簾、馬韁……無一不是黃的。這種獨家佔有的所謂明黃色,從小把惟我獨尊的自我意識埋進了我的心底,給了我與眾不同的「天性」。

  我十一歲的那年,根據太妃們的決定,祖母和母親開始進宮「會親」,傑二弟和大妹也跟著進宮來陪我玩幾天。他們第一次來的那天,開頭非常無味。我和祖母坐在炕上,祖母看著我在炕桌上擺骨牌,二弟和大妹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就像衙門裡站班的一樣。後來,我想起個辦法,把弟弟和妹妹帶到我住的養心殿,我就問溥傑:「你們在家裡玩什麼?」

  「溥傑會玩捉迷藏。」小我一歲的二弟恭恭敬敬地說。

  「你們也玩捉迷藏呀?那太好玩了!」我很高興。我和太監們玩過,還沒跟比我小的孩子玩過呢。於是我們就在養心殿玩起捉迷藏來。越玩越高興,二弟和大妹也忘掉了拘束。後來我們索性把外面的簾子都放下來,把屋子弄得很暗。比我小兩歲的大妹又樂又害怕,我和二弟就嚇唬她,高興得我們又笑又嚷。捉迷藏玩得累了,我們就爬到炕上來喘氣,我又叫他們想個新鮮遊戲。溥傑想了一陣,沒說話,光瞅著我傻笑。

  「你想什麼?」

  他還是傻笑。

  「說,說!」我著急地催促他,以為他一定想出新鮮的遊戲了,誰知他說:

  「我想的,噢,溥傑想的是,皇上一定很不一樣,就像戲臺上那樣有老長的鬍子,……」

  說著,他抬手做了一個持鬍子的動作。誰知這個動作給他惹了禍,因為我一眼看見他的袖口裡的衣裡,很像那個熟悉的顏色。

  我立刻沉下臉來:「溥傑,這是什麼顏色,你也能使?」

  「這,這這是杏黃的吧?」

  「瞎說!這不是明黃嗎?」

  「嗻,嗻……」溥傑忙垂手立在一邊。大妹溜到他身後,嚇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還沒完:「這是明黃!不該你使的!」

  「嗻!」在嗻嗻聲中,我的兄弟又恢復了臣僕的身份……

  嗻嗻之聲早已成了絕響。現在想起來,那調兒很使人發笑。但是我從小便習慣了它,如果別人不以這個聲調回答我,反而是不能容忍的。對於跪地磕頭,也是這樣。我從小就看慣了人家給我磕頭,大都是年歲比我大十幾倍的,有清朝遺老,也有我親族中的長輩,有穿清朝袍褂的,也有穿西式大禮服的民國官員。

  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還有每日的排場。

  據說曾有一位青年,讀《紅樓夢》時大為驚奇,他不明白為什麼在賈母、王鳳姐這樣人身後和周圍總有那麼一大群人,即使他們從這間屋走到隔壁那間屋去,也會有一窩蜂似的人跟在後面,好像一條尾巴似的。其實《紅樓夢》裡的尾巴比宮裡的尾巴小多了。《紅樓夢》裡的排場猶如宮裡的排場的縮影,這尾巴也頗相似。我每天到毓慶宮讀書、給太妃請安,或遊御花園,後面都有一條尾巴。我每逢去遊頤和園,不但要有幾十輛汽車組成的尾巴,還要請民國的警察們沿途警戒,一次要花去幾千塊大洋。我到宮中的御花園去玩一次,也要組成這樣的行列:最前面是一名敬事房的太監,他起的作用猶如汽車喇叭,嘴裡不時地發出「吃——吃——」的響聲,警告人們早早回避,在他們後面二三十步遠是兩名總管太監,靠路兩側,鴨行鵝步地行進;再後十步左右即行列的中心(我或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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