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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新舊價值喜與憂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顧念舊情、懷舊情緒與喜新厭舊、追求時尚、數典忘祖,恰恰成為兩種截然對立的情緒與傾向。問題是,一切的一切並不如此簡單,有時互易其位,有時相互滲透,有時你中有我,於是就產生了一時喜、一時優、一時追悔、一時無奈的糾纏不清的種種未了之局。

  思緒有時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說不清還要說,而到了稍有著緒,又忽然覺得百無聊賴,「欲說還休」那實在是並沒有把握與並沒有終結的判斷。

  從我們家置辦第一件家具說起,我買的第一樣家具是一個板式結構的大衣櫃。回想那時候,正是我們成家六年多,時間是「文革」後期。那時候,如果一個城市家庭有能工巧匠式的成員,已經開始買兩條扁擔一鋸四段,找點板條,再纏上幾個鋼絲彈簧,再上單位找用剩下的包裝箱,翻出點泡沫軟塑料塊,那是墊東西用的人造海棉,好,有了這幾樣基本材料,經過輕巧施工,幾經擺弄,蒙上一層花布,兩個沙發就做成了。那時候,上哪兒買沙發去呀,我既找不到材料,又沒有能力和耐心,只能想法上家具店買件稱心的物件。雖曾多年尋覓,無奈家具店空無一物。有一年,北京幾乎所有家具店幾乎同時擺出了兩種款式的大衣櫃,有一種稱為框式結構的,售價85元,另一種,更高級的板式衣櫃,98元。這是「文革」後斯,北京家具店終於有貨可賣的令人振奮之事。很多人家,想購買到它,於是掀起了小小的購買潮。但貨少人多,必須憑票購買,我記不清了,或許抓鬮我得了一張票吧。但也不是有了票到了店裡就有貨,還非得常去探問探問,聽說這天有貨來,就一早去排隊。

  我去的是如今西單南大街一家店鋪,當所有的買主擠在那裡,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的時候。我注意到隔幾個門臉兒,有一個舊家具店,那店裡擺放很多已舊得不能再舊的桌椅板凳,沒有中國人去逛,去的全是老外。我們在等新大衣櫃,老外卻忙著買舊家具。別看他們穿的比我們鮮亮,但不怕髒似地往外搬家具,搭櫃子、抬桌子、拎椅子,忙活極了,讓我們覺得太可樂了。您再瞧他們買的東西,缺腿兒的,掉扇兒的,脫樣兒的,沒邊兒的,黑不溜秋,髒兮兮的。我們這兒排隊等新大衣櫃的人堆裡,不知誰說,「老外就喜歡收破爛,那破桌子,劈柴燒都不愛著。」是呀,別說往家裡放了,摸都不想摸它,怕髒了手。於是我們等新大衣櫃的人,好奇,也可能帶些嘲諷的看著老外傻乎乎地把這堆破爛,搬上車,運走,拉回家,以後他們再拉回他們老家。

  「來啦!」人群一陣騷動,所有眼光立刻轉回,盯住那正從汽車上往下卸的兩種大衣櫃。點票,交款,興沖沖地提貨,互道:「再見」。於是又花了3元錢,雇了一個板兒車,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這件心愛之物,從西單位拉回甘家口。

  這個當時最時興的大衣櫃,咖啡色的漆在閃光,給我當年僅有10平方米的小屋,帶來了溫馨,帶來了喜悅,帶來了滿室的華貴氛圍。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的往事了,歲月使它失卻了昔日的光澤但這衣櫃一點兒都沒變型,那活兒真地道,如今它立在房間的一角,仿佛在訴說著往事。

  生活變化多大呀。這十多年來,家具也在更新換代,漆得明鏡似的羅馬尼亞組合櫃,意大利真皮沙發,席夢思床,再加上電風扇,空調……新的、更為高檔的擺設既代表著新潮,又代表著富裕,人們不停地追求新潮、新款、新擺設。

  據說,老外們還一個勁地尋摸舊東西,尋摸老掉牙的東西,尋摸我們不想要了,過去僅三瓜兩棗就抬出去,賣了的破爛。先搬回公寓,等回國時再搬回老家。

  後來,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我曾不銷一顧的舊家具,其實很可能是寶貝。也許。當年老外們買的桌子,哪怕掉下的一條腿兒,都會比我的那只大衣櫃價值高了不知多少。假如,那或許是明、清兩代的家具;現如果,那材質是老紅木的、黃花梨的、紫檀的,誰也說不清,他們抬走到底都是什麼。

  我們正一心想買回一個新大衣櫃的時候,老外們卻以非常便宜的價格,一車一車把舊東西拉走。人家老外沒偷沒搶,他們不是八國聯軍,他們是花錢買的。也不能說老外都是斯坦因,都是盜寶人,也更不能說咱們舊貨店的人是敦煌或龍門石窟的管事兒的,幫壞人盜寶。

  正因為這不是搶不是偷,才是更讓人惋惜的一種流失,而這光天化日下的流失,是由於我們自己輕賤它才造成的。

  這像是故事,又不是故事,當全民族多數成員,對自己眾多的、固有的、傳統的物品,看得一文不值的時候,才使這些寶貴的物件,遠走他鄉。

  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一共讓人家廉價買走了多少東西,價值多少。當我開始心疼的時候,找機會問一位老木器家具廠的廠長,他對我說,前些年,庫裡堆的那麼多舊家具都賣光了,大部分是外國人買的。您要是明白了,如今一件像點樣的,好材質的舊家具,不是仿古的舊式家具,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一件。唉,我要是早知今日,當初買什麼新大衣櫃,跟老外一塊兒尋摸一套好點的舊式家具,如今能換幾堂洋式家具了。可是,理在明白了,晚了點兒,這誰也不怪,怪自己對自己民族傳統文化的無知,無知就不會深深地愛,不愛只能看它流失。

  這些曾藏在民間的舊東西,就單獨個體來說,再怎麼樣也不會超過曾被盜走的國寶的價值,但從流失總量來講,它的數量、它的全部價值,難於估計。

  我們難道不如外國人懂得我們自己的傳統嗎?有的中國人確實還不如外國人懂中國。

  拿破崙、恩格斯,都曾論述過中國的偉大前景。

  我們近十多年來、還聽到有的中國人不但不愛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傳統,還自己罵自己祖宗,罵自己傳統,罵自己民族,罵自己國家。有的人還能寫這類文章,有的人也還能寫書。應該承認,這種人還是認識字兒的,會碼字兒,其實這些人雖認識字卻並沒有什麼文化,可憐的是他居然認為自己有文化。

  字兒是語言的符號,識得文字是為了便於學習與傳播文化。但長期以來,我們仿佛有了一個誤解,就是以為不識字的人就一點文化都沒有,這可是一種絕對的說法。

  文字是文化的重要載體,識文斷字為的是學習文化,繼承文化傳統,弘揚民族文化以及接受汲取外來優秀文化。然而,學了很多中國字,卻對中國文化,尤其對源遠流長的五千年燦爛文化不屑一顧的人,怎麼能令人信服他有文化呢?中國民族文化的瑰寶,我想有很多可能是不識字的或識字甚少的能工巧匠創造的。就以萬里長城來說,無數不識字的人築成了它。當然,在現代文明社會裡,只有識文斷字,只有掌握了高深的科學技術知識,以及較深刻地認識自己,認識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探尋理性的發展規律,才能更好地創造文明未來。可是,以中國文字構成文章來抵毀中國文化,這只能是一種反文化現象。

  寫於199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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