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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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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我生命中一段時光 在我的一生中,如果不提曾在幹校中的一年半時光,那不但在生命過程中失去了一段記憶,留下了一段空白,而且會使幹校以後的許多經歷和人生的思考都失去一步重要的階梯。在我1988年撰寫《昨夜星辰昨夜風》時,本想在這篇回憶錄式的文字中。寫上一筆幹校的生活經歷。可是,總覺得不好提筆,當時,也有一個顧慮,就是對這段大家都經過的歷史怎麼認識,在那以前,我記得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作家,寫了一篇文章,文中有他回憶于校時的收穫,這篇文章我好你看過,又好像沒有看過,但清楚地記得一篇評議的文字,指責這位老人,昧著良心去歌頌一種苦難。也許我僅看過這篇文字連帶引文吧。我是一個怕事的人,唯恐也會招來非議,於是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就少說為佳,一筆帶過。 §談笑之中說幹校 在隨攝製組外出的路上,尤其在長途乘汽車途中,書不能讀,文不能寫,只有說說笑笑,度過一段旅程。 「秀才談書,屠戶談豬」,我既讀過書,也喂過豬,和我的同伴們有著差不多的人生經歷,於是有幾次,在途中談起了幹校生活。 在幹校時,主要是幹農活,凡是去過幹校的人沒有不幹點農田活兒的。這次話題是看到窗外田野間勞作的農民引發的,因為我們都曾這樣勞作過,所以能體味此刻在赤日炎炎下農田裡做活是多麼的辛苦。當年,我們在幹校時,若都只是體力上的辛苦,那還罷了,還有的一層是心中時常湧動的委屈,而那時又偏偏有那麼多知識分子特有的靈感,簡直無從想像,這靈感出於何種心態。 當車窗外掠過田野中的一孔廢棄的磚窯時,我忽然記起剛去幹校的一句口號。我說,當時我們幹校有一句很流行的口號,跟這磚窯有關,「高溫高速煉紅心」。怎麼講?是這樣的,剛到幹校首先搞基建,蓋宿舍、蓋廠房,自己燒磚,自己施工。誰說知識分子不行,蓋的房子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當時施工任務緊,很多人都拼著命幹,當一窯磚剛剛燒好,還沒涼透,就鑽進窯洞往外掏那還燙手的磚,接著又冒著窯內高溫往裡碼坯子,於是有人把這種幹法總結成「高溫高速煉紅心」。人可以練,心怎麼煉法,就不得而知了。大家笑了,在笑聲中有人說,知識分子的點子就是多,發明點口號,自己整自己。是的,當時並沒有誰逼你這麼幹,自己樂意,還逼得別人也這麼做,那年月人的思想有點失常,我想,這不過是為了表現能吃苦,自覺鍛煉爭取脫離苦海,早回城裡,但也不應排除,有的人是真心的拚命幹,拿今天的話說則體現價值。但這也正如魯迅所說的「連吃西瓜都不主張平平常常吃下去」,一定要別出心裁,有點花樣。人家農民幾輩子下田,汗珠掉下去摔八瓣,但從來沒聽過這麼多漂亮的口號。 那會兒口號多了,「50米不抬頭,100米不直腰」,這是割豆子時的口號。一長壟豆子,憑鐮刀割,低著頭,貓著腰,50米不能抬頭,100米不直腰歇口氣兒,這簡直不是幹活,是玩命。同樣,這並不是別人強加給我們的做法,這就是這些並不情願到這兒幹農活的人,提出的自己整自己的口號。提這口號的人,沒見有一個人真的留在農村,他們最後一個個比誰都先回了城,但留下的人卻被這不成文的條條框框所累,都非得那麼幹。 什麼事只要提個頭,總會有人不甘寂寞,爭先恐後地提出一些更可愛的口號跟上。比如:「架于車精神,啃幹饃精神,一盞燈精神」。當時,幹校有汽車,有拖拉機,提出這些口號的人,他要叫勁,要自己拉著架于車,當運輸主力,幾十裡的路程,連男帶女,都要這麼拉著滿滿一車東西,吃力地走著,這叫「架子車精神」;如果外出,那就帶著乾糧水壺鹹菜,有飯館也不能進,這叫「啃幹饃精神」;到了晚上,熄燈號響了,宿舍一片漆黑,這時,每個人床頭都點上一盞小煤油燈,用空墨水瓶,拈個棉花撚兒,灌上煤油,亮起一點光,大家就著這點亮,讀毛著,這就叫「一盞燈精神」。那陣,誰提出一個離奇的口號,都會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哄而上,奇怪的是這種口號的發明者,卻不見經傳,好像空穴來風找不到出處,現如今這位老兄自己在燈光通明的夜晚在幹什麼,不得而知了。 有一天晚上,我鄰床的一位廣播學院的老師,讀書至深夜,我悄悄拉人一下,示意,請把他正看著的一本包著皮兒的書遞給我。出於信任,他遞過來,我翻開一看是《詩的合壁》我特別興奮,當時上哪兒找這種書。於是我借來看了好多天,也想趁勞其筋骨時。增添點我喜歡的文化營養,有對侯也派得上用場,譬如出黑板報時,可以寫上一首打油詩。 §打油詩 在幹校時,勞動之余的一項文化活動就是寫些幹校詩歌,幹校詩歌的特點就是口號歌,只要押韻就成,越火熱,越裝進點大話越好。恐怕前面提及的幾個口號,也屬這種文化。 知識分子也是人,是人就能幹最基本的體力活兒。而體力活,看上去累,乍一干受不了,可是越幹越能幹,而且不離開這個環境越幹就越愛幹。 我那時年輕力壯,還不到30歲,小時候愛運動,這時正是能吃苦出力的歲數。 到幹校一段時間,我能扛180斤麻包上跳板,一頓飯吃五六個饅頭。夏天,只穿一條短褲,肩上搭一條毛巾,頭戴一頂草溫幹什麼像什麼。 我覺得最舒服的時光就是當汗水一滴滴流淌,渾身發酸的時節,休息的哨子一響,我往草地上一躺,小風兒一吹,那個輕鬆與舒服勁兒別提了。 我有時真的想,在幹校還不錯,什麼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擔心了,都到了這一步了,還怕什麼,只要不想煩心的事兒,過得一樣快活、自在。不怕連長臉色,你不服咱們練練看,土裡水裡跟你比比。插秧、收麥、打場、扛麻包、鋤地,哪一樣都行。我也不怕別人給我穿什麼小鞋了,已到了最基層,難不成還往下放,挖坑埋了。於是我真的管他東西南北風,吃得飽,睡得好,不想煩心事兒。 幹校周圍老鄉,給我們編了個順口溜,我至今仍懷疑這一定是幹校裡的人自己編的,拿老鄉說事兒。其實也沒什麼有傷大雅的地方,順口溜曰:「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這就是幹校學員畫像,這順口溜和我們的打油詩一個樣,順口就來。 在幹校第一年收麥子,夜裡還到田裡裝麥草,我幾乎都忘了有這麼一段生活,幸好,我當時寫了一首詩,發表在幹校牆報上,當時要求每人都寫,這是承載那個時代的生活與思維的打油詩。題目《收麥草》,原文照錄,以示我當時的真實亦或虛假的心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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