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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道前路無知己

  十年動亂之後,我乘船途經三峽曾寫過一篇散文,其中有這樣一段;「波浪柔和,船身微顛,這碩大的船體使成了搖籃。我的心隨著江波起伏蕩漾,久久不能人睡。過去的一切像這流去的江水,一去不復返,留給我的只是一場夢,一場惡夢,我多麼希望快些醒來,驅散心頭的陰霾,讓燦爛的陽光重新恢復我童年的夢幻…」普希金這樣說:「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十年一覺揚州夢」,那是文人對往昔的戀情;「十年一覺『文革』夢」,卻使很多人不堪回首。

  我又回到了我的崗位,但並沒有恢復我過去所從事的全部工作。當時我仍以庫圖佐夫迎戰拿破崙人侵時的座右銘「忍耐與等待」作為我的座右銘。

  我的任務是播畫外音。錄音播出,這對於我是一個很輕鬆的工作。在製片部,很多老同志都是當年一同密切合作過的夥伴,這個集體對我來說是一個寬鬆的環境。比起在幹校喂豬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即使在幹校喂豬,我也能保持樂觀。我曾這樣椰揄地表態:「喂豬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只有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才能擔當飼養員的職務,我今天也有這個光榮,怎麼能不高興呢。」現在我又能從事我的專業了。聽說當我正在幹校「高溫高速煉紅心」的時候,有一位老同志為我鳴不平。那時,錄音工作量較大,可人手又少,尤其缺乏能勝任工作的播音員,當軍代表研究需要調一位播音員來的時候,這位老同志說:「我給你們推薦個人吧,就怕你們不用。」「誰?"一位軍代表忙問,這位老同志說:「趙忠祥。」全場啞然,我深深感謝他的直言。其實,我們不過是一般的同志關係,我回台不久,他因夫妻長期兩地分居調走了。

  在「文革」中,我超負荷、超限度的用聲,嗓音喊壞了。我用很大的力氣企圖恢復原有的嗓音,卻怎麼也不成,越使勁越暗啞,而且每況愈下,我真的著急了。

  這時,我的老搭檔,曾文濟助我一臂之力,是他幫我尋找回失去的聲音,其中的一個方法就是縮小音量,我們曾議論過某些歌唱演員聲音不能持久及嗓音損壞了的原因是撐、著唱,氣息、聲帶。共鳴腔這三者之間找不到平衡,久而久之就會走偏。但是一旦聲音出了毛病,沒有人幫你是很難自我糾正的,曾文濟從擺話筒到定調門都幫我想辦法。經過一年多的時間,錄了幾百條解說詞,我的嗓音才逐漸有了好轉,這時的聲音已不再像昔日透明、嘹亮,於是我開始按自己的音色設計自己的解說風格。

  回顧過去的歲月,我驚異地發現,飛逝的時光不僅帶去了青春年華,帶去了往日的溫馨,也帶去了不可補償的追悔。「文革」期間,毛主席會見外賓的電視片,沒有派我播音。後來需要男播音員,軍代表提出幾個人試試音,當時的副台長徐國盛力排眾議,他說:「還是讓趙忠祥播吧,台裡的工作應該用本台的人。」於是我恢復了一種政治待遇,在調工資的時候,徐國盛又一次想到了我,這一切都是在他快離休時,我才聽說的。他作為一位老幹部一定不在乎我是否對他感激,但至今我覺得原來對他的一種隔閡感,是他拆除的,我不免愧疚。

  1976年是一個多事之秋。那一年,中國人民的感情是何等悲痛。毛主席、周總理、朱委員長相繼與世長辭,在治喪播出工作中,我盡了自己的職責,歷史地承擔起傳達億萬人民悲痛感情的重托。

  1月8日,一個突發的噩耗,使中國人民肝膽俱痛。中國人民引以自豪的周總理逝世的,淒風苦雨,愁雲慘霧,億萬人民無不悲痛萬分。這悲痛的淚水,嗚咽的大地,彙聚成悲憤的哀悼,向上蒼傾訴。十年的壓抑,被「文革」分裂了很久的情感,在哀悼最敬愛的總理時,共同迸發出一種不可遏制的意志,人們的感情在悲痛中彌合,總理以他最後的一息促成了全國上下的凝聚。

  我心中的痛楚與委屈交織在一起,當我進人播送室,淚水模糊了視線,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我知道此刻的每一個字有千斤的重量。這是一場意志的抗爭,我義無反顧地站在廣大人民群眾一邊,運用我長期工作練就的技能,以盡我的哀思。可是一批人奉「四人幫」之命,就坐在播音間外,他們的指令是不要過份悲哀。

  這夥人撤了,我坐在播音間發愣。錄音科科長宋培福問我:「還不走?」我說:「你來一下,把片子拿回來,我重錄。」他完全理解並同意我的做法,天塌下來我承擔。當銀幕上出現總理的遺容時,我失聲痛哭,擦乾了眼淚又被一層淚水蒙上,我以自己深沉的哀悼為總理送行。

  1979年1月我在美國遇到一位美國朋友,他和妻子在香港看到了總理治喪活動的電視片。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我現在才知道是你播出的。當時,我聽到你的解說,我哭了,我們全家都落了淚。」

  1976年,唐山地震,隨後又一噩耗傳、毛主席與世長辭。淚水乾枯了,我是一個新舊思想參半的人,是以晚輩的盡孝之情為老人家送終,用我的聲音不僅表達我個人的哀痛,同時也力求準確地表達中華民族的心聲。

  我想除了準確地把握感情外,還需要技巧,需要過硬的技術和過硬的體格。總理逝世期間,我一共播出三集片子,而每一集片子錄完之後,原地待命,上面審看,只要動一個鏡頭或改一句解說就要重錄一遍。一連三天三夜沒離開播音間,只是在困乏時靠在椅子上閉一下眼,如果身體不行,是完不成任務的。儘管是錄音播出,但錄音的時間正是播節目預告時間之前的半小時,這半小時和後續的片子時間差不多,只要錯一個地方就會延誤播出,這麼大的事誰敢延誤,但如果錯了不修改,將會造成天怒人怨的後果。一個片子上百個解說點,弔唁活動,一般要配一百多個駐華使節、友好人士、各界知名人士的人名。有的鏡頭長僅兩秒,一處錯了影響全域。要掌握感情又要對準畫面,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個難度我過去沒有遇到過,以後也沒有遇到過,我沒有辜負眾望。

  粉碎「四人幫」,舉國上下歡騰起來。1976年大半年的陰沉、抑鬱與悲憤,猶如積聚於地下的岩漿,此刻迸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中國人表示自己歡悅的心情就是敲鑼打鼓放鞭炮。一切都該好起來了,一切都正在好轉。

  1979年我在美國華盛頓九龍飯店曾對一位美籍華人小姐說:「祖國正一天天好起來。」她流下了眼淚。

  從一場噩夢中醒來,是一片和煦的陽光。十年「文革」之後,我第一次出圖像是沈力大姐的主張。她主持的節目《訪八一廠》需要一個人現場採訪。她想到了我,當她通知我去採訪時,已經事先找過了人事處,得到了許可,我又有了機會重返熒屏,又是她拉了我一把。

  我深深感受到,個人有天大的本事,如果沒有機遇,沒有朋友的幫助,不過是一粒沒機會和條件發芽的種子。感謝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政策,感謝我周圍的好人。如今這粒種子發芽了,那麼就應該頑強地生長,我期盼著日暖風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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