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清早起來,我和刁仁義、李榮華、徐清浦一行二十多個人,朝山上走去。天氣很好,遍山遍野都是雪,白得晃眼,長長短短的冰棱子掛在樹上,透亮。前面開路的同志,把雪都鏟乾淨了,露出了清清爽爽的一條路,遠遠看去,半山腰裡一抹雲霧。仲生見了,說今天要出太陽。

  走到歡喜坪,太陽果然升上了寶頂寺的塔尖,陽光透過雲霧,折射出一道隱隱的彩虹,大家都說這是個好兆頭。歡喜坪上燃著許多火堆,周輝同、陳亮佐他們和大家一起,正忙著往火堆裡添柴,擺凳子,一見我們來了,都跑過來拉的拉,扯的扯,讓我們上前排坐著。陳亮佐說:「幾位大哥大姐先到檯子上看看,佈置得要不要得?」

  那面紅旗,掛在一根大楠竹上。紅旗下是用九張方桌搭成的檯子,四棵剛砍來的大柏樹,栽在台的四角上,沿台口還立著一排松枝柏杈。臺上的方桌上,點了九支大燭,並排放著三支大香,一把雪亮的馬刀系著紅綢,放在香的旁邊。我問陳亮佐:「台口為什麼不朝著東方?」

  亮佐說:「我們中央紅軍都到陝北了,當然要朝著西北方。」

  我們下了檯子,看見唐俊清抱了一大卷白紙上來,壓在台口,白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烈士們的名字。我逐一看去,第一張寫的玉璧、老劉政委、劉鐵、金華新、唐慶余、王道純、劉昆侖……都是一些主要領導人;其他幾張就是夏林、陳伯齋、僧法慧、僧法能、譚之中,杜仁傑、唐老六、何明軒、唐裕德、李老么、羅平精、徐老和尚……我知道,這些名字都是這幾天山上的同志們湊出來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幾張大紙,足足有上千人。他們中間有參加起義的戰鬥員,有支援我們的群眾,有的死在戰鬥中,有的死在刑場上,有的被沉河,有的被活埋。在他們中間有共產黨員,有群眾,有世世代代做牛馬的長工,有終年辛苦不得一飽的農民,有長年累月在活棺材裡的炭廠工人,有在烈日暴雨中拉船的縴夫,有石匠、木匠、泥水匠、染匠、剃頭匠,有裁縫和醫生,也有博學的知識青年,有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有六七十歲的老年人,有剛出世的嬰兒,有臥病不起的老媽媽,有打富濟貧的好漢……十年了,十年來,我們犧牲了多少人,這密密麻麻的幾張大紙,抵不上敵人殺害華鎣人民的十分之一啊!

  我轉過身來,向山下望去,開會的同志一個個從雲霧中走出來,有的穿著很舊很爛的長袍短褂,還有的披著蓑衣,腳上大都穿的用蒲草打的草鞋,見了我都圍著說長說短的。李仲生突然碰碰我,說:「唐二嫂來了。」

  我連忙撥開眾人迎上去,只見唐二嫂扶著一位老太婆,後面還跟著一些披麻帶孝的女人和孩子,向我走來。唐二嫂一見我,就背過臉去,眼淚像珠子一樣落下來,浸濕了衣襟。我拉著她冰冷枯瘦的手,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擦擦眼淚,抬起頭來,對我吃力地笑笑,把身邊的老太婆推到我面前說:「大姐,這是李老七的母親。」

  李老七是奪了一把馬刀,砍死了幾個敵人之後才被亂刀砍死的。他的妻子、媽媽和妹子躲在糞坑裡才逃出來。她們看見我,都哭。她們身後的孤兒寡母們,頓時哭成一片。我說了些安慰的話,讓唐二嫂帶著她們在前排先坐著。山邊的一些老農民和炭廠的工人也來了,五十多歲的張老大走到我面前,很激動地說:「大嫂啊,廖大哥死了,我們大家屋裡都死了人,我們都擁護你,你要帶著大家報這個仇啊。」

  雲霧散開了,太陽照到歡喜坪上。陳亮佐招呼大家安靜下來,請烈士家屬在前面的幾排竹凳上坐著,其餘的同志站在後面,接著把手一揮:「奏樂!」

  由陳仁勇臨時組織的一支樂隊,把廟裡拿來的鑼鼓敲了起來,其中還夾著笛子、簫之類的,一群隊員朝天鳴放火藥槍,槍聲在山谷間蕩起回聲,驚起一群雀鳥,漫天飛舞。過了幾分鐘,喧鬧聲平息了,陳亮佐又喊:「全體肅立,向烈士敬禮,向黨中央領袖毛澤東、朱德敬禮!向中央蘇維埃政府敬禮!向廖大哥、老劉政委和其他死難同志敬禮!」在場的人都默默地站起來,向著西北方恭恭敬敬地鞠躬。

  陳亮佐主持會議,說了些鼓舞人心的話,臺上台下口號聲響成一片。最後他大聲說:「同志們,我們的大哥死了,但是大姐回來了,現在我們請她表示態度!」說完就跳下臺來。

  台下劈劈啪啪地拍起掌來。我走到台口,向烈士名單鞠了一躬,然後站上臺去。

  台下稀稀落落站著兩三百人。我們這支整整戰鬥了十年,打得羅澤洲、楊森焦頭爛額的隊伍,如今只剩下這麼一點人,其中還包括一大群孤兒寡母。他們衣衫襤褸,面帶菜色,他們手中的槍,或許只有一顆打算留給自己的子彈,或許連這最後的一顆子彈也沒有。他們都站在這裡,像一尊尊雕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我的面前。冬天的山風撩起他們草一樣的頭髮,背後是一堆堆燃得很熊的篝火,火光上空彌散開來的煙霧,將他們身後的山景幻化成迷茫的一片。

  我站在那裡,停了好一陣才大聲說:「同志們!我今天在紅旗面前,在死難烈士的面前,在你們的面前宣誓:我帶著玉璧留下的兩個孩子,孤兒寡母也要鬧革命,決不半途而廢。我請在座的同志們監督我,今後若有三心二意、背叛革命的行為,就有如此香!」說著拿起馬刀,把三根大香一下斬成兩段,又指著刁仁義、徐清浦、李榮華他們說:「我請幾位大哥監視我,今後若有對不起党、對不起祖國、對不起同志、對不起玉璧、對不起後人的行為,也有如此香。」說著又是一馬刀,把剩下的三根半截香,也斬成了兩段。

  刁仁義揮著手大聲說:「加香來加香來!」

  陳亮佐抱來一大把香放在桌上。沒有風,燭燃得很好。刁大哥向著烈士名單行了三個禮,然後跳上臺去,大聲說:「……這多年來,廖大哥、老劉政委和其他許多同志同我們在一道,風裡來,雨裡去,敵人的刺刀架在頸項上,也是英勇不屈。他們是英雄、是好漢,死得光榮,死得值得!他們死了,我們還在,大姐還在。大家都看到了,大姐是女的,還這樣和我們一道同甘苦共患難,我刁仁義雖然還不是黨員,也決心自始至終革命到底。今天我也在此,對天盟誓:天昏昏,地冥冥,如我今後有反意,做出對不起黨、對不起死難的同志、對不起大家的事,也有如此香。」他一馬刀斬下去,香頭在空中跳得老高。

  李榮華脫下身上的毛皮大衣,穿一套呢制服,站在台前很激動地說:「弟兄們,我很慚愧,十年來我只是在後方做些槍彈的供給工作,沒有同大家一樣,上山打仗。我雖不是共產黨員,但我也要革命,我請在座的各位大哥和全體兄弟們監督我,今後我李榮華若是三心二意,不跟共產黨走,死無葬身之地!」

  李仲生也代表全體戰鬥員上臺宣誓:「不管天大的困難,我們決不放下槍桿,就是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要保住華鎣山的紅旗!……」

  接著徐清浦、周輝同、陳亮佐他們都一一跳上臺去斬香盟誓。唐二嫂最後跳上臺去,舉著拳頭高喊:「我們要報仇啊!——」

  台下一個叫鄧大爺的老頭子站起來,抖著雙手顫巍巍地說:「你們大家都說要報仇,我也要報仇啊,我一家人被殺光了,我活到八十歲也要把仇報了才死!……」

  起風了。山風捲動著竹竿上的紅旗,滿山的松柏竹樹,隱雷一樣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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