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九七


  真是平地一聲雷,震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問:「怎麼遭的?」

  他歎了口氣,說:「回李子壩再說吧,陳伯齋有信,縫在我衣領裡。」我叫了兩輛黃包車,手往前面一指:「快點,出城。」

  車子飛一樣往前跑,我心裡重得像堆滿了石頭。夏林跟我們一起都十年了,一向機敏,不曉得打過好多仗,連腳拇指都沒破過皮,這次是怎麼遭的呢?還有徐大妹,他們結婚沒有呢?夏林遭了,他手下還有那麼多人,散了,變了,還是在我們手裡?我越想越多,冷不防車夫停下來,大聲問我:「你到底要到啥子地方,都拉到化龍橋了。」

  我一看,忙說我到李子壩,怎麼拉到化龍橋來了?車夫很不高興,轉身又拉起往回走,嘟噥著:「你又不早說,冤枉多跑了三四裡路。」

  到了家,譚老五已在門口等我。曾三姐一看我的臉色,就問出了什麼事情,我說是母親生病了,說著就進了屋,關上門,用剪刀把譚老五的衣領剪開,取出一張二指寬的白連紙,上面密密地寫著兩行字:

  老夏不幸於八月十日病故,一切後事由我二人負責,請放心。餘無他事,詳情由譚老五面告。
  陳唐
  八月十三日

  我坐在那裡,說不出話來,譚老五好一陣才揩幹了眼淚,說起夏林犧牲的經過。

  「我們的隊伍撤離之後,夏林帶著鄭起和的人,仍然駐在代市場一帶,唐俊清調去協助他的工作,陳伯齋也帶著隊伍駐在他附近。這時營山前線正吃緊,敵人死守廣安,根本抽不出人手來對付我們;加上我們和老百姓關係好,消息靈通,在代市場和新街一帶很活躍;前一陣夏林和陳伯齋他們,還帶著我們的人在新街幫助農民打穀子,連河對面廣安城裡的守兵,都看得清清楚楚。

  「離新街不過十一二裡,有個夏家院子,立著夏家的祠堂,說起來也算是夏林家的老屋。夏林十多歲的時候因為生活無著,在這裡幫他的一個寡婦嬸娘夏周氏家裡跑腿;夏周氏沒有兒子,見夏林精靈,想收他來繼承家業。可是夏家的族長夏三公,一心想霸佔夏周氏的財產,幾次想謀害夏林,時值王堯又威逼夏林的二姐做小,夏林只得離開嬸娘家,把二姐送到合川,自己到重慶下苦力。」

  我聽著,點點頭,說:「這些事,我都知道。」譚老五又說:「我們的隊伍駐在新街之後,夏三公心裡害怕,幾次來請夏林吃飯,夏林都不理他。這次聽說夏林訂了婚,他三公又找來,說你成年在外面漂泊,結了親總要有個落腳處嘛,我給你把房子都收拾了,你帶著大妹過來住。夏林還是不理他,說現在忙得很,不想結婚。夏三公就去找徐家兩老,又找來夏林的姐姐,都去勸夏林,我們的一些同志也覺得現在時局不安定,不曉得什麼時候大部隊都要撤,不結婚徐大妹怎麼好跟你一起走。特別是夏林手下一個叫李仲凱的小隊長,跑上跑下地熱心得不得了,說是新房收拾好了,席桌也訂好了,就只等花轎抬人。

  夏林想想大家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勉強同意了,只是提出不准聲張,一切從簡,免得出意外。當天,陳伯齋和唐俊清都有事不能去,就叫夏林多帶點人去,夏林大咧咧地說沒事,都是自家的親戚,最多明天就回來。可是我還是跟著去了。

  「下午,夏家用一乘小轎,把徐大妹抬到夏林家院子,只辦了五六桌,許多人我都不認識,李仲凱說是夏家徐家的親戚。拜了堂,又入洞房,就有許多人往屋裡擠,先還以為是鬧洞房的,可再一看怎麼都是眼生的壯漢,我們幾個人就急了,又擠不進去。就在這時候外面啪啪啪響了三槍,埋伏在四面的敵人一聽槍聲,全都撲進來,把夏林的房子包圍起來。我這才看清楚,夏林的洞房原來是個口袋屋,沒退路的,這才知道上了他三公和李仲凱這個叛徒的當。

  「敵人的槍聲很密,我們幾個人根本沒辦法,子彈也沒帶夠,三下兩下就打完了,哪想到會出事!就趕快叫兩個人回去給唐俊清報信,我在這裡守著。這時候,夏林房間的牆上到處都是子彈孔,敵人使勁在喊捉活的捉活的,夏林偶爾打出幾槍,一定就有人挨槍,他的槍法你是知道的。可是我曉得,他身上畢竟只有兩夾子彈,而敵人卻有這麼多,二三十個!突然,我聽見轟地一聲,後面的一堵牆垮了,我看見夏林拖著大妹就要跳出去,可是哪裡曉得外面也有人。他一點槍,子彈沒有了,就被敵人捉住了。

  「滿院子吃喜酒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堂屋裡那對大紅蠟燭還燒著。夏林和徐大妹被敵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我突然聽到一個孩子的哭喊聲。原來是八兒,八兒哭著喊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抱著夏林的腿不放。一個傢伙上去,扒開他的手,一腳把他踢了丈多遠;八兒飛快地爬起來,喊著夏叔叔,又撲上去。夏林雙手被扭著,看著八兒,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看見他突然碰了大妹一下,大聲說:『八兒你還不回去!』大妹一聽,趁著混亂,隨手解下身上的紅綾丟給八兒,八兒突然不哭了,站起來,抓起紅綾轉身跑了。」譚老五說到這裡,停住了。

  我問他:「後來呢?」

  「後來,敵人趕快把大妹和夏林押走了,等唐俊清帶人追來,人都已經押過了河,聽說當天晚上就審,要夏林把隊伍帶過來投降。夏林一陣亂罵,當時就被推出去打了。那夏三公又帶著人來,說大妹都是夏家屋裡的人了,要把她接回去,重新嫁人。大妹哭了一天一夜,等夏三公帶著人販子來抬人,才發現她已經吊死在梁上。」

  我和譚老五啞坐在屋裡,直到曾三姐來喊吃飯,才發現天都快黑了。我沒去開門,又問:「八兒呢,八兒找到沒有?」譚老五搖搖頭,說:「沒有。只是第二天在河邊碰見個老頭,說昨晚黑有個幾歲的娃娃,沿著河邊哭喊,要哪個送他過河,說要去喊人來救他叔叔。老頭說這麼晚了,哪裡還有船,那娃娃哭喊著又跑了。第二天,唐俊清帶著人,沿著河打撈,也沒撈到八兒。有人說,這娃兒歷來有心計,恐怕是跑到南部那邊,找紅軍去了。」

  我沒說什麼,什麼也不想說,只想起我從監裡回到山上八兒抱著我喊媽媽的樣子。他的那雙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凍得紅撲撲的圓臉兒,還有那雙長滿了凍瘡的手。他用那雙小手,捧出一支不知道在包裡放了多久的紅梅花,那花兒已經皺了,他小心地撫平,給我插在頭上,說是媽媽戴上了這花,就不會走了……

  在監獄裡,我曾無數次設想過和玉璧的見面,和見了面說什麼。可是那天晚上,我們什麼都沒說,只說了八兒。玉璧告訴我,八兒是烈士的後代,將來把他送到重慶去讀書。我說我知道,就當我多給你生了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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