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雙槍老太婆 | 上頁 下頁
七五


  果然,第二天就有幾個兵到一品店,守著我說:「你出來了,怎麼不走?」

  王左氏在旁邊說:「她剛出來,受了風寒,要請醫生看。

  現在一無錢二無親的,你們攆人家走哪裡去?」有一個兵說:「嘿,她的親戚不是很多嗎?」

  我沒說話,心裡陡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

  是的,這小小的岳池城,是我從小讀書生長的地方,這裡的每一條街,每一條巷,都有我的親戚、朋友、同學和熟識的人。出了這牢房,轉過幾條街,就是那座被稱為康家吊樓子的大宅子,那裡曾住過疼愛我的外婆、大舅和成天簇擁著我的一群無憂無慮的姐妹們,使得這座古老的宅子,在我心裡從來都珍藏著一種親切和溫暖。可是這一切,都永遠成為了過去。自從我打梁山回來和玉璧一起上了山,大舅家裡就擔驚受怕。滿門的親戚朋友們都忿然作色,說我一個書香門第的纖纖女子,那麼好的天分不去繼續讀書教書做學問,卻去和那些草頭王們一起聚眾造反,成天被人家貼著大佈告四處通緝,左一個共匪右一個共匪的,真是丟盡了康家陳家的臉。大舅軟硬兼施,勸說無效,一氣之下和我斷絕了關係,還不要表姐妹們和我往來。

  不過表姐妹們也都四散了。前不久,唯一在家的二妹正芬,背著大舅到牢裡來看我,淚花花地問我想吃點什麼。我說好久沒沾油葷了。正芬回去就悄悄給我燉了一大沙鍋臘肉送來,自己第二天就起身去了上海。我不能去送她,但是這些年來,我一直感謝她,她是我姑娘時最知心的朋友,也是最後一個離開我的表妹。

  我看著門外,陰沉沉的街道上,飛著漫天的大雪。姐妹們的笑聲從此消失了,這座曾經寵壞了我的小城,對我板著一張冰冷的臉。歡迎我的,是另一個世界,那裡艱難、貧窮,卻很溫暖,那裡有著許多許多的人,正等著我,盼著我,他們成了我真正的親人。

  張俊昌當然不會輕易就相信了王左氏的話,那幾個兵還是輪流在店裡晃。我就住在店裡,也不動,等待著組織上派人來接。

  臘月十三下午,我正在屋子裡烤火,忽聽得門外來了一幫人,其中一個大聲地說:「老闆娘,登個號!」

  我聽出這是陳亮佐的聲音,連忙出來一看,果然是他們來了。

  陳亮佐看見我出來,就遞了個眼色,然後對王左氏說:「老闆娘,我們把扁擔放在這裡,到街上去吃點東西!」陳亮佐他們出去後,我也對王左氏說:「王大姐,我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王左氏說:「你才出獄的人,要忌風啊!」

  我說:「沒關係的,不走遠,就在這條街上。」

  我跟陳亮佐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僻靜處,他四周望瞭望沒有人,就輕輕地對我說:「今晚上在南門外麻柳橋等!」說完就走了。

  我一下子覺得有些為難了。這路怎麼走呢?一品店在東門城門口,麻柳橋在南門外,從城外走吧,還有好幾裡路,從城內走吧,要穿大半個城,被人發現了怎麼辦?我埋著頭往回走,一直沒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跨進旅店,就見火盆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我一看是劉光弟,我們在城裡的聯絡人,心裡不禁一亮:他的家就在麻柳橋!我裝著不認識,也在火盆邊坐下。王左氏一邊給我們介紹,一邊熱心熱腸地請他給我看病。劉光弟笑容滿面地說:「當然當然,醫生嘛,就是給人解病除痛的。」說著就為我把脈。

  外邊有人進來,王左氏招呼去了。劉光弟給我開了一張藥單子,一邊細聲對我說:「馬上從東門外邊走,有人接你。」

  天已擦黑了,我拿著藥單子要出去抓藥,可是王左氏死活不肯,說是我要忌風,她去把藥給我抓回來。沒有辦法,又只得在她的店裡坐著。等吃了頭道藥,天已經黑盡了,又湧進來好幾個住客。趁王左氏正招呼,我悄悄溜了出來,一陣快步出了東門,見後面沒有人跟我,就順著城牆根兒放大了腳步,在轉拐的一個小橋邊,見到了陳亮佐和前來接我的二十多位同志。亮佐一見我就說:「快,出北門。」說著就把我拉上滑竿,用被子蒙上頭,抬起就是一趟小跑,連夜趕到太平場。

  後來我才知道,我這次出獄,確實是雷青成費了不少力,而且是從劉鐵他們犧牲後不久就辦起的。先是督著劉湘打電話到楊森的軍部、軍部說沒有關這個人;又打電話找到嚴定禮,嚴定禮說陳玉屏在這兒是借監,沒軍部的命令不敢放;甚至還打電話找到了正在營山前線的夏炯,夏炯說要等和紅軍打完仗回來再說……這些電話都是劉湘親自打的,據說前後共打了五次。曾三姐不肯罷休,和敏言帶著兩個孩子三番五次去找雷青成;雷青成又聯絡了兩個要好的軍官,趁著楊森最近到成都劉湘那裡開會,當面督著他放人,說我是他的親戚。楊森的隊伍最近和紅軍交鋒老吃敗仗,聽說已和紅軍簽訂了互不侵犯的秘密協定,再加上關了我一年都沒有什麼結果,就打電話叫張俊昌放了,多留點心就是了。

  誰知道幾個兵輪流在店裡轉悠,也沒能看住我。那天晚上,張俊昌派人冒雪追了我三十裡,回來就把王左氏拉了去,要她交人出來。

  王左氏說:「你們正大堂皇地把人家放出來,怎麼又要追人家回去?腳長在她身上,我曉得她到哪裡去了。」

  張俊昌沒辦法,只好不了了之。聽說沒過多久,他就因為我的這件事情,被撤了職。

  【八兒認母】

  從太平場到石場,沿途都是我們的人,見了面都親熱得很。一路上走走歇歇,走到華鎣山下,已經是臘月十九了。山上還和往年一樣,積著多厚的雪。大家聽說我回來了,從坡上又跳又喊地跑下來,高興得不得了。

  突然一個男孩一把抱住了我,不住地喊:「媽媽!媽媽!」

  我仔細一看,這孩子七八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一件大人的棉滾衫,袖筒長甩甩的,腰上拴一根草繩子,一條破棉褲一幅一幅地吊著,頭上戴的瓜皮帽外面還纏了一塊藍布帕子。再看腳上,麻窩子草鞋用兔皮裹著,團團的臉上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清亮得很。

  我以為是我的彬兒從重慶回來了,一把抱住他說:「彬兒!彬兒!你怎麼到這裡來了?爸爸呢?」

  孩子兩眼望著我說:「媽媽,我是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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