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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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洛賓講這話時,本是一般性的客套,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客」字把三毛傷得很厲害。 三毛強壓住內心情緒的浮動,堅持下了廚房。 炒菜的時候,伴著鍋鏟的聲音,在王洛賓家九天以來,心情上所經歷的失望、委屈、抑鬱、氣惱、沮喪……全都湧了出來,攪和成一種複雜的苦味。 洛賓,你和我的追求不同,你追求的是在人群之中的喧囂和輝煌,而這是我最強烈的逃避。 洛賓,我們誰都沒有錯,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我錯就錯在,在想像中把你看作我的良師,我的益友,我的偶像,我的知己,我不應該這麼輕易地就把我的情感,我的人生希望和理想寄託在你的身上,而不管你是否能夠承擔,是否合適於承擔,是否願意承擔,是否歡喜承擔。 我們並不適合,遠遠超出於你所煩心的問題:年齡。 你說得對,我太不瞭解你,我對你的瞭解來自于書本和想像,而這兩樣東西,都並不可靠。 我太輕狂,我以為自己用第一感覺就能看得清你,看得准你,看得對你。我告訴你,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完成對你的百分之百的瞭解,我卻沒有料到,在我完成這個百分之百的時候便是我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因瞭解而分手,這是許多談戀愛的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我卻糊塗了。 還是你說得對,「想像的東西總是要比現實的東西美好」,是的,距離產生美,我也和你的那個歌唱家朋友一樣,幹了一件傻事,失去了美好的東西。 我們和他們確實不一樣,他們是陷在過去的回憶中,忽視了現實的變遷,而我,我既不認識你的過去,也不認識你的現在,我只是盲目地輕率地就想用你的方式來引導我的路,忘記了買鞋之前要試鞋的常識,一切來得太勉強太勉強。 洛賓,初見你得到的感覺是一粒種子,我用想像作了它的土壤,用了一見鍾情式的狂熱作了它的肥料,在初訪大陸的興奮心情的這種溫暖濕潤的大氣候下,它長成了一株大樹,枝繁葉茂的,翠綠蒼鬱的,可是結出的卻是一枚苦果,就讓我把它吞下吧,這是我種下的樹,我自找的。 洛賓,可是我還是有責怪你的地方。 你即然早就想在信中告訴我,你不想讓我們再見面,你為何不痛痛快快地把這封信寫出來?你為何不幹乾脆脆地把這封信寄給我?你何苦委屈你來求我的全!如果你當真決定求我的全,你又為何不好事做到底,為何非要我滿懷的希望碎成塵灰? 洛賓,如果你愛我,你這樣做,就暴露了你的怯懦;如果你不愛我,你這樣做,又說明了你的虛假,這兩者都是我所不希望在你身上發現的,也許,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把你當作一種人生的偶像,我崇敬你呵! 不該來,不該來的…… 不該來,就該走了吧…… 菜炒好了,擺好了桌子,三毛叫王洛賓吃飯。 王洛賓高高興興地答應著,邊盛飯邊對三毛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聽了一定會歡喜的。星期六晚上,我要請一些朋友來家裡,我們要為你舉辦一個華爾茲舞會,一來歡迎你到新疆,二來祝賀你病癒。你說好不好?」 王洛賓一邊埋頭盛飯,一邊說了這番話。 三毛聽著,所有的對來這兒的懊悔和對要離去的傷感匯成一股怨責之氣:舞會,舞會,你以為我的心情很好,對這樣的事情會很歡喜是不是? 朋友,你的朋友很多,你根本就不需要也沒有時間來每天黃昏的時候,憂傷地坐在門前看夕陽。 你不願跟我面對,我自會離開,決不讓你為難,你又何苦三番兩次地置我於我厭倦的境地? 王洛賓低著頭,只顧自己說得高興。他是真心實意的高興,從三毛的作品來看,他以為三毛一定愛著這種氣氛輕鬆活潑,形式熱情奔放的聚會的,而且這些天,他一直忙著趕拍片子,對自己多少冷落了三毛感到自責,他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彌補。 他的錯誤和三毛一樣,都是從對方的作品來把握對方,卻沒有想到,即使是寫實性,原始再現性最強的文學作品,它的主人公也只是以作者為原型創造出來的文學人物,再真實也不等同于作者本人。如果憑藉文學作品來把握作者,即使作品再具有表達真情實感的自傳性,把握住的都只是幻像,不是真實,只是側面,不是全部。 他認為三毛是高興的,沒有看到三毛的臉上已堆積起了厚重的烏雲,暴風雨馬上便要來臨。 三毛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惱,怨責之氣漸漸充塞了整個胸膛,像一隻火藥桶,一點即爆。 點火的是三毛自己。她藉故王洛賓給她的飯盛少了,便歇斯底里大發作了:「我殺死你!」 喊完,便立即收拾行李,馬上搬了出去,住進了旅館。 此時的三毛,便正趴在旅館的席夢思床上,把臉深深地埋進去,回想著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 無法再呆下去了,在這裡,已沒有什麼能令她激動,令她興奮,令她希翼,令她渴盼,已沒有快樂可尋,已沒有留下來的意義,走吧,走吧! 想到這裡,三毛一縮身,從床上爬起來,馬上打了電話到民航局,訂好了當天飛往喀什的飛機票。 三毛神往的地方是敦煌,她希望能在莫高窟的一個洞穴裡,一個人靜靜地呆上一個小時。她在旅伴偉文(在莫高窟從事研究工作)的幫助下實現了這個願望。 獨自進入洞穴後,看著菩薩,三毛跌入了一種「禪」的境界裡—— 「我打開了手電棒,昏黃的光圈下,出現了環繞七佛的飛天、舞樂、天龍八部、攜帶眷屬。我看到了畫中燈火輝煌、歌舞蹁躚、繁華升平、管弦絲竹、寶池蕩漾—— 壁畫開始流轉起來、視線裡出現了另一組好比幻燈片打在牆上的交疊面面——一個穿著綠色學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殺,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鮮血疊到壁畫上的人身上去——那個少女一直長大一直長大並沒有死。她的一生電影一般在牆上流過,緊緊交纏在畫中那個繁花似錦的世界中,最後它們流到我身上來,滿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嚇得熄了光。 『我沒有錯』我對自己說,『心理學的書上講過:人,碰到極大衝擊的時候,很自然的會把自己的一生,從頭算起——。在這世界上,當我面對這巨大而神秘——屬我的生命的密碼時,這種強烈反映是自然的。 我僕伏在彌勒菩薩巨大的塑像前,對菩薩說:『敦煌百姓在古老的傳說和信仰裡,認為,只有住在率天宮裡的稱——下生人間,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我仰望菩薩的面容,用不著手電筒了,菩薩臉上大放光明燦爛、眼神無比慈愛,我感應到菩薩將左手移到我的頭上來輕輕撫過。 菩薩微笑,問:『你哭什麼?』 我說:『苦海無邊。』 菩薩又說:『你悟了嗎?』 我不能回答,一時間熱淚狂流出來。 我在彌勒菩薩的腳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聽見說:『不肯走,就來吧。』 我說:『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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