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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有人問三毛:「是不是因為沙漠生活艱苦,太寂寞了,才使她和荷西相懦以沫呢?」

  三毛反問:「苦和寂寞,為什麼沒有使他們彼此爭吵、鬧翻,以致離開沙漠,飛鳥各投林呢?」

  其實那個人是問錯了,不是因為沙漠的苦和寂寞使三毛和荷西息難與共,相濡以沫,而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愛情,使他們能夠患難與共、相懦以沫,這樣,結果才是他們戰勝了沙漠的苦和寂寞。

  但是,事實上,三毛對荷西感情的升溫,最後至於至死不渝的真愛,確實是與沙漠的苦和寂寞分不開的。

  三毛曾說過:「在結婚以前我沒有瘋狂地戀愛過,但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卻有這麼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裡,後來我發覺我的決定是對的。」

  那種信心的堅定,除了荷西的深愛以外,更來自於沙漠的艱苦促成了三毛對荷西的依賴,乃至於分都分不開了,結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家裡沒有書報,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吃飯坐在地上,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

  牆在中午是燙手的,在夜間是冰涼的。電,運氣好時會來,大半是沒有電。黃昏來了,我就望著那個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

  夜來了,我,點上白蠟燭,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麼形象。

  這個家,沒有抽屜,沒有衣櫃。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裡,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夜間灰黑色的冷牆更使人覺得陰寒。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我等他將門卡嗒一聲帶上時,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我沖上天臺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我就又沖下來出去追他。

  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趕到了他,一面喘氣,一面低頭跟他走。

  「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我雙手插在口袋裡,頂著風向他哀求著。

  荷西總是很難過,如果我在他允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紅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點就要在了,留下來,清早怎麼趕得上去那麼遠?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

  「不要多賺了,我們銀行有錢,不要拼命工作了。」

  「銀行的錢,將來請父親借給我們買幢小房子,生活費我多賺給你,忍耐一下,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來不來?」

  「下午一定來,你早晨去玉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價錢,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趕做桌子給你。」

  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

  ——三毛《白手成家》

  結婚前,荷西除了上班,三毛除了跟著賣水的大卡車,去附近幾百里方圓的沙漠奔馳,兩人便都呆在房子裡,頂著像熔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的太陽,頂著朦朦月亮。

  累得睡著了,醒了跳起來接著幹,連星期天也不放假。

  這樣,直到正式結婚,這個家有了極大的改善:有了一張桌子,一個書架;廚房裡,炊事平臺下塞進一個小茶几,用來擺放盛主婦做飯時的各種調料的瓶瓶罐罐;臥室裡,掛上了一張沙漠麻布的彩色條紋窗簾,空間架好了長排的掛衣櫃。

  家具,一件件都是荷西親手做成的,材料卻是三毛拾荒拾來的棺材外箱,式樣是荷西在燭光下細細地畫出來的,畫了很多種,三毛挑了最簡單的。

  蜜月旅行歸來,荷西利用最後一個星期天,用白灰把家的裡裡外外都粉刷一新,變出一個美麗整潔的小白屋來。

  拿到薪水後,荷西不讓三毛用來為自己辦置衣物,他穿著鞋底有洞的皮鞋對三毛說:「先給家,再來裝修我,沙漠裡用不著衣服。」

  於是,三毛便遵照夫命,把自己的藝術天賦全都投入到了家的精心設計上——我用空心磚鋪在房間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買了兩個厚海綿墊,一個豎放靠牆,一個貼著平放在板上,上面蓋上跟窗簾一樣的彩色條紋布,後面用線密密縫起來。

  它,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長沙發,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牆,分外的明朗美麗。

  桌子,我用白布鋪上,上面放了母親寄來給我的細竹簾卷。愛我的母親,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國棉紙糊的燈罩來。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一份,愛友林複南寄來了大卷現代版書,平先生航空送來了我大箱的皇冠叢書,父親下班看到怪裡怪氣的海報,他也會買下來給我。姐姐向我進貢衣服,弟弟們最有意思,他們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來給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賞的幾個男演員之一。

  等母親的綿紙燈罩低低的掛著,林懷民那張黑底白字的「靈門舞集」四個龍飛鳳舞的中國書法貼在牆上時,我們這個家,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氣氛和情調。

  這樣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時,我將書架油了一層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種褐色的東西刷上去的,中文不知叫什麼。書架的感覺又厚重多了。

  ——三毛《白手成家》

  荷西去上班,三毛一個人呆在家中,又重新做起了她一生所鍾愛的夢——拾荒夢,正好家的正對面便是一個大垃圾場,三毛沒事便去拾破爛。

  拾荒在三毛的眼中,是一件極富有趣昧的事——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裡,能拾到的是什麼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拾玻爛在我的生活中雖然沒有停頓,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並不是必須賴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整個家庭要依靠別人丟棄的東西一草一木的重組起來,會是怎麼美妙的滋味。

  ——三毛《拾荒夢》

  在撒哈拉沙漠,三毛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通過在垃圾堆裡的翻撿,佈置出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家。在她的藝術家的眼光裡,垃圾場成了世界上最嫵媚的花園,總有拾也拾不完的寶藏——用舊的汽車外胎,我拾回來洗清潔一平放在席子上。

  裡面填上一個紅布坐墊,像一個烏巢,誰來了也搶著坐。

  深綠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來,上面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買下小罐的油漆給它們厚厚的塗上印第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

  駱駝的頭骨早已放在書架上。我又逼著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

  ——三毛《白手成家》

  荷西對這個家自然是讚不絕口,旁人也為三毛的藝術天賦所折服。三毛的第一個家在沙漠成了一座罕見的藝術宮殿。

  其他人是怎樣評價她的這一傑作呢?請看下面兩組鏡頭——過了沒有半個月,我一個人在家,聽見有人在窗外說:「不會錯,就是這一家,我們試試看。」我打開門來,眼前站的就是那個我們替他推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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