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三毛情事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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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著長髮,不是特別長,只及肩頭。頭髮幹幹的、黃黃的,成捲曲度很緩的小波浪型,隨意卻不雜亂地垂著,令人想起雄獅的鬃毛,不過這是具體而微的。 他的膚色很黑,暗黑,泛著些不健康的菜色,不知是因為營養不良,還是因為吸毒。 吸毒,Echo竊笑自己竟然把一個毫不瞭解的陌生人想得這麼醜惡,這樣的不負責任的冤枉,幸虧對方不知曉自己的思想,人心隔肚皮還是有好處的。 不過他真的很瘦嘛,讓人禁不住往這方面想,太瘦了,皮包骨頭的瘦法。這使他臉上的輪廓相當分明,眼眶是一個明顯的凹形。他的眉毛又粗又濃,乍一看,教人誤以為是兩條毛毛蟲趴在那兒,頭對著頭地睡覺。他的鼻樑高俊挺拔,因為單薄而棱角鋒利。他的嘴唇很薄,抿緊處顯出些剛毅之氣來。最奇的要算他的睫毛,密雲似的一排,遮成兩抹不見縫隙的陰影。 Echo的眼神順著他那瘦得好像一掐就會斷開來的脖子往下移,T恤的大圓領上露出兩塊鎖骨,大大的,很突兀。T恤倒是蠻有意思,胸前是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色彩,好像是裝著各種顏色的塗料罐被打翻在地的情景,頗有印象派的風格。 剩下的部分被小茶几擋住了,Echo的眼神便移到了桌面上的那支瘦骨嶙峋的手。手,又細又長,卻不像枯枝,關節突出的部分透射出堅韌的力道來,非常的富有生命力,而且這力道不是來自搬運貨物的粗笨,而是屬牽動心靈的精雕細琢。 他會是做什麼的呢? Echo好奇地想著。突然,這只手的食指豎了起來,劃了一個弧線,劃破了Echo的視線。Echo有些驚跳地抬起頭來,迎著她的是一對閃著寒星的眼睛。眼睛很漂亮,雙眼皮,密雲似的兩排睫毛向上翻卷著,翹翹的,同他那單薄鋒利的鼻子放在一起,竟使這張臉顯得出奇地清秀起來。 「你打算這樣研究我多久?」陌生人的身子仍然靠在椅背上,冷傲地問Echo,眼神裡閃著狡黠的光。 原來他知道!想到自己剛才看人家的樣子,Echo窘得有些抬不起頭來,心裡想著趕快把咖啡喝幹,趕快溜,可是手中的杯子就是不知道該怎樣把它端到唇邊;又想著別管咖啡了,馬上就走吧,不過又覺得人家已經開口了,就像兩軍對峙的時候,對方已擂響了戰鼓,自己這時候走,簡直等於落荒而逃,好沒面子的事。一時間,Echo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於是整個地僵在了一種手足無措的境地,進退兩難。 「別這樣看著我,這裡雖然是咖啡館,但我不是你的情人。」 Echo反而更加睜大了眼睛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咦,好奇怪的人,有這樣子對自己從來不認識的人說話的嗎? 陌生人微微地笑了笑,笑容裡含著極濃厚的頹喪的意味。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是不是?」陌生人的語氣狡猾得像只狐狸。他在胸前拎起自己的T恤抖了抖,說:「諾,這是我的傑作,我是一個畫家。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賦於自己的稱謂,別人可不這樣想。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才不管那些豬驢們他媽的怎樣地認為我。」 哦,畫家,是了,是了,他應該是個畫家,就憑那只手,那截富有靈氣的枯枝。 Echo從來就對畫畫有一份狂熱的愛,狂熱的程度決不亞于對文學。 11歲半的時候,她念小學五年級,在課堂上,把《紅樓夢》藏在裙子下面偷偷地讀,讀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當我初念到寶玉失蹤,賈政泊舟在客地,當時,天下著茫茫大雪,賈政寫家書,正想到寶玉,突然見到岸邊雪地上一個披猩猩大紅這氅、光著頭、赤著腳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賈政連忙站起來要回禮,再一看,那人雙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寶玉嗎,這時候突然上來了一僧一道,挾著寶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裡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癡癡地坐著,癡癡地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 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搖頭,看著她,恍惚地對她一笑。那一刹那間,我頓然領悟,什麼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 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逃學為讀書》 11歲半,在因《紅樓夢》而落淚的這一年,同樣的淚為著另一個瑰麗的夢墜落,這便是她摯愛了一生的美術。 軍官給我洗臉,我站著不動。也就在那一霎間,看見他的三夾板牆上,掛了一幅好比報紙那麼大的一張素描畫。畫有光影,是一個如同天使般煥發著一種說不出有多麼美的一張女孩子的臉——一個小女孩的臉。 我盯住那張畫,吃了一驚,內心就如初見殺狗時所生出的那種激蕩,澎湃成一片汪洋大海。殺活狗和一張靜態畫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沒有別樣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場驚嚇,比狗的哀鳴還要嚇。是一聲輕微低沉的西藏長號角從遠處雲端中飄過來,飄進了孩子的心。 那一霎間,透過一張畫,看見了什麼叫做美的真諦。 完全忘記了在哪裡,只是盯著那張畫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張臉成了自己的臉。 自從那日以後,每堂上課都巴望著下課的搖鈴聲,鈴聲一響,我便快速地沖出教室往操場對面的禮堂奔跑,禮堂後面的小間自然不敢進去,可是窗口是開著的。隔著窗戶,我癡望著那張畫,望到心裡生出了一種纏綿和情愛——對那張微微笑著的童顏。 也拉同學去偷看,大家都覺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地擠著。直到後來,沒有人再關心那幅畫,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地去與那位神秘的人臉約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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