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另外,他還多次說到自己好做夢,而且經常是噩夢,「行將已矣」,「大限之期」將要來臨,等等。

  老年人的話,自然不是說著玩的;但我們看到,就在這十多年的時間裡(從1976年12月算起吧),卻迎來了他創作上的又一個高峰。他出版了我們前面列舉的那麼多集子,這本身就證明,他仍是文學園地上的一個強有力的耕耘者。古語說:「人之有生,唯精與神;精神不蔽,身體常春。」「自靜其心延壽命,無求於物長精神。」「老而寡欲,閒心勞形,養生之方也。」這幾條說的,孫犁全占了。再則,他是作家,他的生命,是與寫作共存的。對他來說,寫作本身,就是一劑振奮精神的良藥。他說他不會養生之道,也不相信單憑養而獲長生。那麼,他信什麼呢?除了修補舊書、擦摩小玩意(詩人張志民送給他自己家鄉深山出產的兩枚野胡桃,他非常喜歡,常拿在手心裡把玩)和養養花之外,那就是寫作了吧?

  其實,寫作本身,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最有效的消遣。我常常在感到寂寞、痛苦、空虛的時刻進行創作。我的很多作品,是在春節、假日、深夜寫出來的。新寫出來的文字,對我是一種安慰、同情和補償。每當我誦讀一篇稿件時,常常流出感激之情的熱淚。確實是這樣,在創作中,我傾訴了心中的鬱積,傾注了真誠的感情,說出了真心的話。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烽火遍地,嚴寒酷暑,缺吃少穿,跋涉攀登之時,創作都曾給我以幫助、鼓勵、信心和動力。只有動亂的十年,我才徹底失去了這一消遣的可能,所以我多次輕生欲死。從1976年年底以來,他一直頑強而有效地耕耘著,按產量和收穫計算,他應該被評為「壯勞力」。他把自己複出後的第一個集子定名為《晚華集》,後來,他又把自己的另一個集子定名為《老荒集》。實際情況呢,他是「無間寒暑,不計陰晴」,在他耕耘的土地上,逐年都是花掩壟野,老而不荒。但是,人們到底記起他已經是七十六歲的高齡老人了。前些年,在張同志走了以後,他還想找個老伴,當時,住在多倫道大院附近的一位中年同志,常到他那裡走動,孫犁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他談過。他的要求並不高,主要的一點,是理解。也許正是「理解」這兩個字太難了吧,事情終於沒有成。不過,說到理解,我們還可以提提過去的一個小插曲。那是在老伴去世之後,別人介紹了一個對象,他去見面。女方很隆重,連母親也來了。

  「聽說你住的房子,很小,是吧?」那位母親問。「也很低,」他答,「有個臭蟲、蚊子什麼的,一伸手就摸著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在張走後,他強調理解,這也是十分自然的。

  那是1988年10月,我們在天津開會,很隨便地談起孫犁的生活來。

  「這兩年,他不再提找對象的事情了。」那位中年同志說。

  這就是說,孫犁自己也感覺到,年齡的確是不饒人了。

  何況,這些年來,找他錄音、錄像的人也一再登門,這也加強了他的某種預感。

  本來,他是連照相也不肯的。自1956年患病後,他很少照相,每逢照相,他總感到緊張,頭也有些擺動。「你樂一樂!」攝影師說。

  但他樂不上來(本書所收他笑得很好的一張近照,實在是很難得的),有時是一臉苦笑,使攝影師更為難了:「你這樣,我沒法給你照!」

  「那就不要照了。」他高興地離開座位,攝影師不高興地走開了。

  有的攝影師能體諒他,不強求他笑,也下擺弄他拿姿勢,只拿著機子在一邊等,看到他從容的時候,就按一下。所以,他記憶中還是照了一些連他自己也覺滿意的照片,其中,有的還是名家的作品。

  他還記得1952年中國作家協會開會時照相的情形。閉幕那天,通知到中南海照相。他雖然不願在人多的場合照相,這一次是不能不去的。

  穿過幾個過道,到了現場,凳子已經擺好。他照例往後面跑,忽聽有人喊:「理事坐前面!」

  我是個理事,只好回到前面坐下,旁邊是田間同志。這時,有幾位中央首長,已經說笑著來到面前,和一些作家打招呼。我因為誰也不認識,就低頭坐在那裡。忽然聽到鼓起掌來,毛主席穿著黃色大衣,單獨出來,卻不奔我們這裡,一直緩步向前走。走到一定的地方,一轉身,正面對我們。人們鼓掌更熱烈了。

  我也沒看清毛主席怎樣落座,距離多遠。只聽田間小聲說:

  「你怎麼一動也不動?」

  我那時,真是緊張到了屏息呼吸,不敢仰視的地步。

  人們安靜下來,能轉動的大照相機也擺佈好了。天不作美,忽然飄起雪花來,相雖然照了,第二天卻未能見報,大概沒有照好吧。1952年,他是三十九歲,不用特別誇張,那也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而現在錄音的找上門來了,那意義就非同尋常。

  來錄音的,是北京一個文學團體派出的兩個姑娘。這天早晨8點,他們來到了多倫道大院。時值隆冬,外面很冷,樸素的冬裝把她們包了個嚴嚴實實。進屋後,寬去頭巾外衣,孫犁發現,是兩個異常美麗的姑娘。霎時間,孫犁感到,青春的光彩使他那空蕩、清冷和老舊的房間,平添了許多溫暖和活氣,甚至連室內光線都提高了一度。

  「留下你的聲音!」身材較高的那個,把小錄音機朝孫犁的桌子上隨手一丟,輕聲地說。

  孫犁本來不喜歡見客,尤其是生客。人傳一言不和,他會中止和客人的談話。此外,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留下」什麼。

  這句不祥的刺激性的話沒有惹惱他。他看見那位俊俏的姑娘已經退回遠處的座位,臉上露出誠摯而天真的微笑。顯然,她只是認真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並沒有考慮「留下」二字意味著什麼。

  孫犁高興地把自己的聲音留在了那個小盒子裡。我們都會記得,他在抗戰學院上課,面對幾百人,不用擴音器,一喊就是幾個小時。他練出了一副好嗓子,他「留下」的聲音一定是洪亮的。

  較矮的那個姑娘,帶著一隻照相機,給他照了許多相,然後兩人又輪流同他合影。這位姑娘很是文靜端莊,她向孫犁合影時,用雙手抹抹頭髮,又平平前襟,青春的風度和魅力,使孫犁至今不忘——不過,這也說明,孫犁畢竟還不算十分衰老的。

  1988年秋,他遷出了和平區多倫道大院,搬進了南開區鞍山西道西湖村的新樓。孩子們給他買了新燈、新窗簾,電視也換成了彩色的,較之多倫道的居室陳設,可以說是煥然一新了。

  「我的現代化建設起步很晚,但進展很快。」他對來道賀喬遷之喜的客人們說。

  但他搬家時,除了二十一箱書籍、一箱書畫、五箱衣被、五筐瓷器、一筐文具……等等之外,沒有忘記帶回那一筐破鞋爛襪。這些孩子們要扔掉的東西,他到底還是一一收拾在一起,帶回來了。

  這到底是新居,四周也都是拔地而起的新建樓群。在這裡,他將要進入90年代了。

  這本傳記結束了,他的下一個里程的人生,正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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