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孫犁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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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個書記,是當時公務人員中最低等的,專事抄寫,是隨時可以解雇的雇員。在這裡,他第一次見到了舊官場、舊衙門的景象。天仙庵公寓的一位老工友,見孫犁出門上班,就恭維說是「上衙門」。 孫犁正當年輕,富於幻想,很不習慣這種職業。他的「衙門」的後門,正好對著北平圖書館,他常到那裡去看書。此外,也到北新橋、西單商場、西四牌樓、宣武門外去逛舊書攤。特別是宣武門大街的西便道上,有很多舊書攤,他每天下班回來,便逐攤涉獵,總要買一兩本書回寓夜讀。他每月僅有二十元薪金,為讀書,還要節衣縮食。 他也常在晚間去逛東安市場的書攤,那時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正在連載潔本《金瓶梅》,刪得相當乾淨。稍後,中央書局出版了這個潔本。但世上的事總是奇正並出,有28孫犁傳 據作者回憶,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的印本乾淨,「人文此本,刪得不乾淨,個別字句不刪,事前事後感情醞釀及餘波也不刪。這樣就保存了較多的文字。」——《〈金瓶梅〉雜說》,《陋巷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世界文庫》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創辦於1935年,這正是孫犁到北平的第二年。94 好事者,也有拆爛汙者,不久,他看見在小書攤上,出現了一本薄薄的小書: 封面上畫了一隻金瓶,瓶中插一枝紅梅,標題為《補遺》二字。誰也可以想到,這是投機商人,把潔本刪掉的文字,輯錄成冊,藉以牟利。 但在當時,確實沒有見到多少青年人購買或翻閱這本小書。至於我,不是假撇清,連想也沒想去買它。 在小冊子旁邊,放著魯迅的書,和他編的《譯文》,也放著馬克思和高爾基的照片。我倒是常花兩角錢買一本《譯文》,帶回公寓去看。我也想過:《補遺》的定價,一定很昂貴。這是五十多年前的一幕。我們仿佛看到了在那昏黃蒼暗、喧囂雜遝的古都的市場上,一位瘦長的青年時而踽踽獨行,時而徘徊旁顧,在比市場本身更為隱蔽、更為混亂的書攤前默默「巡禮」。像在育德中學一樣,他的明亮的目光主要停留在那些革命和進步的書籍上。這不是「假撇清」,是時代的價值取向在一個潔身自重而又毅然向上的青年人身上的自然體現。今天也有許多書攤、書販……在他身上,我們能夠看到許多前後一貫之點。 何況,在衣食時有不繼的情況下,就更須注意書的質量。他在北平的時間並不算長,他所買的書,自己記得很清楚:「所購完全是革命的書。我記得買過六期《文學月報》,五期《北斗》雜誌,還有其他一些革命文藝期刊,如《奔流》、《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等。有時就帶上這些刊物去『上衙門』……好在科裡都是一些混飯吃、不讀書的人,也沒人過問。」這些刊物,除了《奔流》是魯迅、郁達夫於1928至1929年編的文藝月刊外,其它幾種,全是「左聯」辦的刊物,而且早在孫犁列北平謀職前的二、三年(有的還更早一些),就都被國民黨的書報檢查機關禁止了。其中,周起應(周揚)等編輯的《文學月報》,一共就出了六期,他說他記得買過六期,那就是說,這個刊物他都買全了。孫犁買了這麼多左翼刊物,一則說明他當時的思想確屬「激進」;再則說明在當時的思想氣候下,這些刊物實際上是禁而不絕。他的思想狀況如此,難怪在「左聯」和胡秋原、蘇汶的那場論戰中,他站在左翼立場,「也寫了自己覺得很尖銳、實際上只有一個左的面貌的文章。」當然,那時這場論戰已經過去,他的文章沒有被採用。 他這個時期繼續讀了許多蘇聯文學作品,如蕭洛霍夫的短篇《死敵》(寫蘇聯革命時期農村的鬥爭),長篇《被開墾的處女地》等。蕭洛霍夫的作品給他留下了相當深的印象,他當時買下了立波譯的這部長篇。此外,他還讀過描寫蘇聯國內戰爭的中篇小說《一周間》(裡別進斯基作)。這部作品,在30年代和《士敏土》(革拉特珂夫)、《毀滅》(法捷耶夫)、《鐵流》(綏拉菲莫維奇)等名作一起介紹到中國,魯迅先生在《祝中俄文字之交》等文章裡,曾多次提到過它。具有紀念意味的是,在孫犁現在的藏書中,居然還保留著這部在北平流浪時買下的書,其中還粘貼著他當年從《大公報》上剪下的作者談寫作經驗的文章。 孫犁說他中學畢業以後「無力升學」,這些,也就是「他的大學」了。這是在社會上謀事、直接體驗人生的過程中,繼續進行的大學課程,雖然沒有課程表,他自己卻得到了許多第一手資料——文字的和生活的。 還應該補充一筆:他並不敢輕視《金瓶梅》這部著名的世情小說。實際上,他從青年時代起,對這部書也瀏覽過幾次了,只是「每次都沒有正經讀下去。老實說,我青年時,對這部小說,有一種矛盾心理:又想看又不願意看。常常是匆匆忙忙翻一陣,就放下了。」但後來,他終於從反映人生的角度,也可以說是從現實主義的角度,來考察這部作品了:「……想在歷盡滄桑之後,紅塵意遠之時,能夠比較冷靜地、客觀地看一看:這部書究竟是怎樣寫的,寫的是怎樣的時代,如何的人生?到底表現了多少,表現得如何?作出一個供自己參考的、實事求是的判斷。」他還把《金瓶梅》和《紅樓夢》來進行比較,認為自己從文學愛好上說,首選也是《紅樓夢》,至於風格,後者更遠在前者之上。但兩者又都是熱愛人生的結果: 我從來不把小說看作是出世的書,或冷漠的書。 我認為抱有出世思想的人,是不會寫小說的,也不會寫出好的小說。對人生抱絕對冷漠態度的人,也不能寫小說,更不能寫好小說。「紅」如此,「金」亦如此。作家標榜出世思想,最後引導主人公出家,得到僧道點化,都是小說家的罩眼法。實際上,他是熱愛人生的,追求恩愛的。在這兩點上,他可能有不滿足;有缺陷,抱遺憾,有怨恨,但絕不是對人生的割棄和絕望。 這是健全的人生態度,也是健全的欣賞態度。這樣的態度雖是後來逐漸形成,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在他心高氣傲、形只影單地漫遊于北平街頭上那些雜亂書攤的時候,恐怕就既動心、又動容地考慮過這些問題了。這時,他也確實在讀《世界文庫》上的《金瓶梅》潔本連載——雖然並沒有讀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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