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八六


  整風學習小組只開了一兩次會,便停下了。後來也沒恢復。黔桂戰事造成大批的文化人流亡,到了重慶的要接待,滯留途中的急需救援,大家分頭去做具體工作。

  艾蕪一家六口,包括新生的嬰兒,流離失所三個月,困在貴陽。李亞群奉周恩來之命攜款前往救助,才於11月下旬來到山城。初時找不到房子,臨時住在「文協」一樓的會議室,就在以群、沙汀房間的隔壁。會議室大而無當,蕾嘉路上病了,嬰兒嗷嗷待哺,房間裡掛滿尿布,情景十分淒慘。沙汀、艾蕪一直音訊未斷,分手卻已整整七年。在這樣一個狼狽的環境裡相遇,兩人的感慨太多。沙汀沒有像第一天住進以群房裡那樣,滔滔不絕地大談故鄉見聞。他看著疲憊不堪的艾蕪,簡直說不出話來。他也感到難以理解老朋友,怎麼有那麼大的忍耐力?一個月後,艾蕪全家搬到了南溫泉的一所茅屋定居。

  同樣撤退來渝的作家還有田漢。沙汀想起抗戰初期自上海返川,住到他南京家裡受到的款待。他跑到上清寺求精中學附近去探望這位好客的戲劇家。一家人擠在一個二樓的房間,雖然局促,「田老大」的樂觀豪爽仍不減當年。見面大談川劇「場面」上打擊樂器鑼鼓鐃鈸的特點,儼然是個行家裡手。

  巴金新婚燕爾,剛從貴陽到這裡與蕭珊會合。巴金和吳朗西在艱難竭蹶中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幾度遷址,為大後方的進步文化事業出力良多。這個出版社與沙汀的關係最密切,上海時的《土餅》、《航線》、《苦難》三個集子和最近的長篇《淘金記》,都是經過巴金在那裡出書的。他與巴金的交往逐漸加深。艾蕪未搬去南溫泉前,他們約好一塊去看老巴。三人同年,今年都是四十歲,巴金又是四十歲當新郎,見面後同鄉們打著鄉語開玩笑,沙汀尤其說得凶。巴金的稿費多被「勒索」,這次又請客吃山城的「毛肚火鍋」,麻、辣、燙,名不虛傳。沙汀口饞,放懷吃得大汗淋漓,以致於冷熱一激,當晚回張家花園便感冒發燒,服了多帖中藥才好。

  在民國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他還見到從北碚進城的靳以。他是巴金的老搭檔,與沙汀也是老朋友了。談起王映霞抗戰中與郁達夫的離異,蕭紅的婚姻和寂寞,葉紫逝後妻兒的艱窘,都不勝感歎。正是靳以,1940年約沙汀寫了《悼念葉紫先生》一文。靳那時在《國民公報》的副刊「文群」上編了個紀念特輯,經沙汀等同意,將全部的稿費用來撫恤葉紫的遺孤。巴金、靳以的為人之好,是很吸引沙汀的。

  新認識的朋友裡,吳組緗與他一見如故。吳組緗在中央大學教書,已是有名的作家。第一次在張家花園見到沙汀,瞥見他床上那頂疤上重疤的圓蚊帳,便坦然笑道:「哎呀,老兄這床帳子真是洋洋大觀哪!」他很關心人,後來常聽他講起大學知識分子的苦況。比如,一位同事,妻子在城裡工作,禮拜天才能回鄉下,五個孩子統由丈夫照管。這位令人尊敬的大學教師白天上課,晚上一邊給孩子們講故事,一邊給他們納鞋底。吳組緗講得生動,好像是一篇小說的材料,見沙汀單薄虛弱,問起來才知道是神經衰弱、失眠,便勸他用當時蘇聯進口的鹿茸精針劑,很直率地說出自己用後的效果。吳書讀得多,小說寫得少、寫得精,談起自己作品,說《一千八百擔》還可以,長篇《鴨嘴澇》是個次品,要求得很嚴格。這個人對人對己就是這般耿直。

  我在抗戰中認識沙汀。余冠英辦《國文月刊》,讓我介紹當前的小說,我介紹了四篇,沙汀占兩篇,《在其香居茶館裡》、《磁力》。那時我還不認識他,但欣賞他。見面後覺得親熱。沙汀誠篤,川味濃。我去張家花園看他們,姚雪垠招待我,一連打了七八個雞蛋,都是壞的。沙汀一句話沒說,去煮了兩個雞蛋端來給我吃。以群笑著告訴我,姚去北碚兩個月,雞蛋當然擱壞了。

  抗戰時沙汀從延安回國統區,有人批評他逃了。我認為他是要寫作,我理解他。

  他為人好,平時不大說話,對熟人能哇啦哇啦,也幽默。四川習慣濃,麻婆豆腐。

  文藝界有些人互相不看小說,或是看沙汀小說的。魯迅之後,他深厚,我比對天翼還看重他。吳組緗與楊晦在一個學校教書,住在宿舍區。沙汀去時往往都能見到。楊晦是「五四」作家,是火燒趙家樓翻牆入室的一個。沙汀未寫作前,便讀過他的翻譯《當代英雄》和歷史劇《楚靈王》,十分佩服。楊在川東城口縣一個外地搬去的師範學校教書,與一學生談戀愛,兩人跑到重慶。所以,沙汀第一次見他,他在做新郎官。楊晦個子奇小,穿著極壞,他的皮鞋補了又補,可以想像一個大學教授窮困到什麼程度。一次沙汀去拜訪,在他的宿舍裡住,臭蟲多得嚇人,一夜未睡安穩。次日回城,楊晦夫婦還沒起床,他打個招呼,灑灑脫脫離開。

  (楊晦似乎是偶爾涉足評價了你的小說,稱你為「四川社會的敘事詩作者」,說你有「農民的性格」,「在一個狹小的地域內生活慣了」,「帶點拘謹」、『慢工出細活」制出「專精的產品」。還是很有見地的。

  他注意到了鄉土給我的滋養和束縛的兩個方面)

  姚雪垠在「文協」同住時認識。姚抗戰中寫《差半車麥秸》、《牛全德與紅蘿蔔》出名,又寫《春暖花開的時候》、《戎馬戀》,一時成為暢銷書,很引人注目,也引起一些議論。沙汀他們認為他只是不夠成熟,曾與茅盾找他談過長篇創作問題。茅盾推崇托爾斯泰,說要有托翁「抓得起來,甩得脫」的筆力。因為姚的小說流行,陳紀瀅把他拉得很緊,在一起籌辦刊物《微波》。為了這件事,沙汀與他談過多次,提醒他注意政治傾向性。

  幾個月的重慶生活過得很有意義,新老朋友的交往鼓起他更強的創作信心,對局勢的瞭解也加深不少。夏衍和他在一個小組整風,從左聯中、後期編《光明》與夏合作,他就佩服他思想敏銳,辦事細密的作風。當時,党對國統區文藝界,在周恩來的指導下,有兩個聯繫系統。一個是郭沫若、陽翰笙的「文工會」,管創作方面。一個是南方局的文化組,徐冰管統戰,夏衍管新聞,後者到得較晚。過去的沙汀,與現在的何其芳,都是後面這個組的。

  夏衍1942年化裝逃出淪陷的香港,經桂林到重慶後,就在《新華日報》,同時參與霧重慶的戲劇活動。沙汀到捍衛路的居處去看過他,是一所平房,離張家花園不遠。當天喬冠華也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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