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二七


  同行人散了,他一人獨住。常去看望蕭崇素。蕭家在安縣原是大戶,楊家老房子賣給蕭伯庸,這個買主便是蕭崇素的伯父。蕭六歲便離開安昌鎮,上海大夏大學畢業,這時剛從日本回國,在一些副刊上寫東西,是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他們初次見面,蕭對上海的進步文化界自然較為熟悉,介紹了一些情況。蕭住在法租界西愛咸斯路南國藝術學院的對面,本想介紹他到這個好客的田漢辦的學校去讀書,可學校因拖欠水、電、房錢,最近被貼上封條關閉了。對面還住著葛喬,是省師低兩班的同學。在校並不熟,但彼此的政治面貌是知道的。

  葛喬跑來看「楊二哥」,接著就把任白戈、王義林都拖了來。任白戈,矮矮胖胖,大家喊他「任胖子」,非常健談,見人特別親熱。任、王過去是重慶中法大學校長吳玉章、教務長楊伯凱的學生。這些人清一色是四川南充老鄉,「三·三一」、「二·一六」慘案後,相繼逃亡出來的。任在成都與周尚明一起,負責過團的工作。他是劉願庵下級,劉到莫斯科開中共六大,任聽他傳達過。也認識袁詩堯。所以,一談起這些共同的熟人,大家不僅在異地是同鄉,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同志」感。

  楊子青剛到陌生的上海,覺得這是個不可理喻的世界:為什麼一座學校可以「招頂」賣掉?為什麼男女脫離姘頭關係還在大報上堂而皇之地登載「啟事」?為什麼走在街上一碰見巡捕「抄靶子」,就得高高舉起手來?從安縣到上海,文化、風俗的落差之大,外鄉人對大城市的陌生,使他的由山地養成的心自然縮攏。現在他找到了這樣一個四川圈子,雖然誰也絕口不談過去的組織關係,但心裡覺得踏實不少。

  任白戈對他尤其熱情。任和他的老師楊伯凱一道,在招商公學教書,幾次單獨跑來看他,一談就是半天。任說:「不要考什麼學校了,就自學嘛!」他說葛喬、王義林就準備自學日文,研究哲學、經濟學。楊子青一心就想好好地研讀社會科學,被任這麼一鼓動,在北京下過的自學決心就又「復活」了。

  其時,大革命失敗後,大批共產黨人和左翼青年,紛紛從第一線退下來,隱藏在上海。一部分住在法租界,因這裡不像英界巡捕房,動不動就搞「引渡」。更多的是聚在北四川路越界築路一帶地方。這裡除了「兩不管」,安全,容易找到廂房、亭子間等低廉住屋外,附近寶山路上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借書方便,很吸引楊子青這樣一類的自學青年。不久,他與蕭崇素一塊遷入的閘北德恩裡十三號,正是屬￿這樣的一種地段。

  過北四川路的橫浜橋,向西北拐進窄小的榮桂路,踏著碎石鋪的路面,走到與東橫浜路、橫浜路交界的三叉路口上,便是德恩裡了。一些三排石庫門改造的房子,十三號在中間一排。租給他們房的二房東,是個做西服的中國裁縫,老婆是個日本人。所以,常有日本和尚敲起羊皮鼓,到門前來化緣。

  蕭崇素住十二號的二樓前樓,楊子青住後樓。按照上海人不知什麼時候形成的習慣,平時走的都是後門。與後門相鄰的第一排房子,便住著周揚(起應)、周立波(紹儀)、趙銘彝三位。蕭崇素正從事左翼戲劇活動,認識趙銘彝,經趙認識了周揚、立波。周立波在上海勞動大學讀書,自學英語。他們正在一塊搞摩登社,比較熟了。楊子青在弄堂裡碰到二周,周揚身著西服,長長的臉,漂漂亮亮的,與任白戈很相像的一點是,都喜歡主動與人接近。蕭從中一介紹,彼此就認識了。不過起初,他覺得這幾個文化人的談吐很有優越感,未便主動接近。

  沙汀給我的印象是面目嚴肅,不講究穿戴。川北人都樸素,被人稱為「苕哥兒」,意思是吃紅苕的,土。川北人在中國人當中好比北歐人,苦寒、耐勞,做學問、做人都是實實在在的。他為人仁義,肯幫忙,但不主動交往人,深居簡出,戴個博士帽,著灰色愛國布長衫。他那時關在屋子裡讀契訶夫,讀迷了,一個人又拍桌子,又笑,被周揚看見,很有趣地告訴我。這「又拍桌子,又笑」,說的便是楊子青獨自學習的情景。比起在省一師或汶江小學時期的讀書,德恩裡的自學,是他一生中極為難得的一段集中閱讀文學作品的時間。他仍然關心著「我們民族底悲苦的命數」。與任白戈他們商量著辦書店、翻譯革命理論書籍。但白色恐怖使他與實際活動隔絕,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這大的苦悶使他一頭栽到文學裡面。這時,正是蔣光慈的革命文學時代。普羅作品不會不吸引他,但他主要還是讀左翼提倡的俄國和歐洲經典作家的中譯本。

  他沒日沒夜地讀,如他形容的,「終天把自己關在閘北一間破後樓裡,便是熱天也不肯輕易出門一步,簡直像耗子一樣。這甚至養成我現在喜歡赤了腳擱在檯子上呆想的習慣」。

  (我總在捕捉你的文學才能。有許多作家是以浪漫的噴發力,和隨時隨地發揮自己的想像,使人感到他們的才華橫溢。現在我從你這句「赤了腳擱在檯子上呆想」的自白裡,一下子領悟到你的氣質,你的內在的玄想能力)

  在他想像中,普希金、屠格涅夫、果戈理、托爾斯泰、梅裡美、莫泊桑、芥川龍之介、契訶夫等的人物就活在他的小屋裡。他深愛普希金的《甲畢丹之女》(趙誠之譯,即後來孫用譯的《上尉的女兒》),能用簡潔的筆觸,突出普加喬夫的性格特色。梅裡美的《嘉爾曼》、《西班牙通信》、芥川的《鼻子》、《羅森門》,用冷峻的筆調刻畫富有傳奇性的情節和獨特的人物心理,使他讀的時候,心都戰慄起來。他為果戈理《外套》那種冷靜的不動聲色的諷諭所震驚。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則令他著了迷。《苦惱》、《凡卡》真不知讀了多少遍。凡卡把向爺爺訴說自己當學徒之苦的信,未寫清名址便投入信箱的細節,沉重得叫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房裡站著《復活》裡的涅赫留道夫和瑪絲洛娃,仿佛看見他倆在流放監獄裡的最後一次見面。兩人的矛盾心情,隱秘感情的動盪起伏,被老托爾斯泰表現得毛髮畢現!這個章節他讀得愛不釋手,幾乎都能複誦下來了。

  (你總提《復活》的結尾。瑪絲洛娃的自我犧牲精神,是不是使你想到張君培、周尚明,甚至想到自己與黃玉頎?隔離,使我對玉頎的愛戀更加狂熱,更加充滿想像。這對我投入感情的閱讀或許有關,但你不能把政治、婚戀全攪在一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