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沙汀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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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培1925年不幸患肺病早逝,所以現在省一師十班的名冊裡沒有他。他病後,走路搖搖晃晃,卻非常饞,想吃東西。朝熙管束著他,有時兩人往往爭執得臉紅。所以在《播種者》的最末,有一句充滿懊悔和摯愛感情的話:「早知道如此,我該多讓他吃幾塊楊麻子的花生糖呀!」所謂楊麻子的吃食,是開在省一師對面空壩子上的一個攤子,扯了個篷篷賣的。花生糖是自製的,賣光了,主人便坐在那裡扯胡琴,極悠閒。這花生糖,連同每天清晨小販送到校門口,裝在瓶裡,用棉被一類東西捂住保溫,取出便可喝的豆漿,或者拿到夜自習課教室來賣的各式糕點,都是窮苦師範生的恩物。現在,每當楊麻子的胡琴聲悠然飄進自修室,便會引起楊朝熙一陣思友的惆悵。 到了清明節,沙汀的生活條件好一些,便由他出錢買些菜,替張君培上墳,也邀請我們一起去。我們都是一個班的同學嘛。在那個時代,沙汀能看得起一個校工出身的人,並這樣吊念他,是許多人做不到的。(這裡請停一下。你引入艾蕪的時機雖然還算適合,但顯得不鄭重,連個出場的序曲都不奏。艾蕪與我存在著一個「甲子」以上的友情,可能會讓你注目,但你知道怎樣來敘述它嗎?我會注意你們各自對這份友誼所說過的話的,但我可不想只對你們兩位老人禮贊一番。你們還需要這個麼?) 艾蕪在班裡用的名字是湯道耕。楊朝熙以後一再說起,在省一師,張君培如何啟發了他的社會科學的頭腦,湯道耕則是影響他接受五四新文學的最好夥伴。 朝熙很快發現,湯道耕與張君培的性格正好是兩極。張外向、爽直,說話毫不留情面。湯老成持重,生活嚴肅,沒有任何不良習慣,卻很少批評別人。同樣是對待他抽紙煙這件事,君培是再三地嚴厲指責,道耕卻不管。他問過湯:「我吃煙,你為什麼不勸我戒掉呢?」 湯道耕反問道:「你知道吃煙不好,為什麼還要別人勸? 如果我的行為還不能影響你,再說也是空話。」這是楊朝熙另一個畏友自造的邏輯。 最初引起他注意湯道耕的,便是湯的讀詩和寫詩,而張君培對文學的興趣不大。湯道耕接觸五四新文化稍早,朝熙最早讀到的白話詩,像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情的《草兒》集,都是在湯那裡借來的。等到經湯介紹讀了郭沫若《女神》裡那些代表「五四」狂飆突進精神的詩,才真正被新詩吸引住了,許多段落至今仍能背誦。星期天兩人一起去成都的通俗教育館、少城公園遊逛。在望江樓俯視滔滔江水,兩個青年常不自禁地誦出郭沫若的詩句: 山在那兒燃燒, 銀在波中舞蹈, 一隻只的帆船, 好像是在鏡中跑, 哦,白雲也在鏡中跑, 這不是個呀,生命底寫照! 兩年後,湯道耕與省一師的新繁同鄉辦了個文學刊物《繁星》,湯在那上面發表的詩,朝熙也是讀過的。這是許多文學青年都有的詩的年齡、詩的時代。 最早讀魯迅的作品,已經不是《狂人日記》。記得很清楚,是與湯道耕一起到商業場旁邊的昌福館普益書報社,在《新青年》九卷一號上讀到的《故鄉》。開始還讀不懂,兩人反復討論,一遍又一遍地讀,才感受到閏土那一聲「老爺」稱呼的震撼,被「我」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認識所感動。魯迅、郭沫若,打開了兩人的眼界,養成他們的文學興趣。和當時的許多青年一樣,創造社那些「思想大於藝術」的激進作品,在很長時間裡,吸引著他們。沙汀與省一師其他同學一樣用功。他不僅搞功課,還在課餘找有新思想的文學書來讀,這就與別的同學不同了。為此,我們接近起來。讀創造社的書,讀《小說月報》、《語絲》。我買不起,沙汀聽說書到了,便跑去買來,他看,我也看。商業場上的華陽書報流通處,專賣上海、北京的書。還有一家書店賣泰東書店出的創造社的書。商務出的書,是在青石橋街上。我們經常一塊跑去翻看新書。 (買書是在商業場裡陳育庵開的「華陽書報流通處」,專賣有關新文化運動的書刊。陳為四川做了好事,可惜後來趕船淹死了。我每星期至少要跑那裡兩次,買書、看書。《創造月刊》、《創造週報》、《未名》、《莽原》及後來的《語絲》,往往一到便搶光。商務用「共學社」名義也出了些好書,如俄國戲劇集、小說集,都是名著,耿濟之、耿世之譯的——沙汀1986年12月9日講) 華陽書報流通處,是五四時期四川新文化傳播的重要陣地。這個店只有一間門面,前面陳列,後面連著屋子。楊朝熙在這裡買過《朝花旬刊》,讀到挪威漢默生的《餓》。這篇小說寫主人公一天傍晚散步,遇一披黑紗女子,調情後被引到女家,在黑暗中經一大廳到其內室,留了一宿。晨起,女人催他走。男人走過大廳,見停一屍體,大驚。跑到咖啡館讀到晨報,見一啟事說某地(即他昨晚居地)某人癱瘓二、三十年,幾天前逝世。才悟到原來此女二、三十年沒得到性滿足,丈夫剛死便……。這篇小說到結尾突然翻轉出整個作品深意的寫法,給他留下極深的記憶,所以六十年後他還能清晰地敘述出它的故事。這是他最早讀到的翻譯小說之一。 還有一部長篇小說,是商務出版,徐炳旭譯的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寫的是聖經故事。它所體現的早期基督教的殉道獻身精神,使年輕的楊朝熙久久不忘。他還喜歡讀少年中國舉會辦的《少年中國》,記得上面有田漢的《詩人與勞動問題》、《吃了刺果以後的話》。旁徵博引,體現出創造社的思想風貌。他讀了郭沫若、宗白華、田漢的《三葉集》,其中的通信講述三人各自的身世,令他同情。魯迅、周作人的《域外小說集》中東歐弱小民族的短篇小說,《樂人楊科》、《老僕人》等,他也相當欣賞。還有日本小說,也能讀得津津有味。那種傳奇性的譏刺,尤其使他神往。他對外國文學的愛好越來越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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