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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迷亂(2)


  他無法接受這些判決。自己不是反動派!反省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似乎找不到支持這些判決的事實根據。沈從文自有他的理由。正是出於對濫用權力、殘害無辜,使人民活得糊塗而悲慘的大小統治者的厭憎,他才走出湘西,尋求生命獨立的意義與價值。為了改造現實,重造現實,他手中的一支筆,沒有停止過對軍閥政治及嗣後依靠殺人建立起來的國民黨政權的批判,並為此擔當過風險。20多年來,一些身為共產黨人的朋友,從來沒有視他為異己。雖然基於對一切政治的不信任,對共產黨的政治主張有過懷疑,但從來不曾與之為敵。即便在目前仍未結束的內戰問題上,出於對民族和人類長遠發展的思考,雖在抽象的層次上對這場戰爭作過籠統的否定,卻從未將戰爭的責任歸於共產黨。相反,在具象的層次,他所追究的,恰恰是「倚仗外來武力」、「屠殺中國人」的國民黨政權的責任。他有過對現代政黨或集團政治「特殊包庇性」的認識,也有過對「馬上得天下,馬上治之」的擔心,然而,即便這一切全屬杞人憂天,到底只是一種思想認識。而且,這種擔心恰恰是需要新政權以自身的實踐加以澄清的。這自然需要時間,需要一個過程。何況,這種擔憂決不為沈從文所獨有,而是當時為數不少的愛國知識分子的思想現實。

  沈從文自信自己從來不曾與人民為敵。可是,自信無從代替人信。其時,一些與沈從文具有相同思想傾向的人,正以民主黨派人士的身份參與國家大事,而沈從文卻被視為「反動派」;7月,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與會的代表名單上,沈從文也榜上無名。

  這似乎是一種無法避免的歷史現象。對沈從文這樣一個作家,做出恰如其份的政治判斷,需要多少精微細緻的研究分析!然而,一個新政權建立伊始,國事千頭萬緒,多少重大的問題急待處理,個人的生命哀樂與之相比,自然算不得什麼。而且,社會的除舊佈新,常常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進行,只能是一種粗線條的勾勒。一些具體問題的精辨細查,只能留待大局已成定勢之後。歷史便是在這種情形下,實施它的「四捨五入」法,一些歷史的誤解也就常常因此發生。

  沈從文卻解不開這個結,他也缺少解結的必要前提。他並不在意個人的名利得失,但他從中感到一種巨大的政治壓力。追究這是為什麼時,一個可怕的念頭闖進他的大腦:這些不斷升級的批判和人事處理,是不是出於上面的示意?是不是即將對自己作出極端政治處理的信號?一念及此,沈從文深心裡生長起恐怖的陰影,而且無從驅散了。這也難怪。出於對這個新政權早已在另一片土地上鑄形的政治管理形態的隔膜,沈從文自然無法理解輿論的批判與實際政治處理之間,既相聯繫又相區別的複雜而微妙的關係。

  他憂心忡忡,神色不寧。

  這種情態使他在親友間也陷入孤立。他不理解新生政權對他的態度,家人與朋友也不理解他的這種不理解。一個舊的政權的結束,一個新政權的誕生,這一重大歷史事變帶給張兆和與兩個孩子的,是一種新時代預期的歡欣。在這個家庭裡,沈從文與妻、子的一喜一憂,兩種情緒形成鮮明的對比。依照過去的習慣,張兆和知道他又陷入了一種內心裡自我恐嚇之中。但這次的自我恐嚇不像來自抽象的人生思辨。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張兆和感到了困惑。對這個共同生活了15年的「鄉下人」,她第一次覺得有點束手無策了。這顆生命的星體的運行軌道正處於嚴重的無序狀態,她想將他拉入常軌,卻不知從何著手。問他為什麼老是這種樣子,他不作聲;想方設法讓他高興,也不見效果。張兆和有了一種沉重的負累感。她求助於多年來與沈從文具有摯友兼師長情誼的楊振聲,楊振聲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在幾次勸解仍然無效後,楊振聲也感到力不從心,只得對張兆和說:「你們別管他,隨他去!」

  有些替張兆和著想的朋友,竟這樣勸她:「看他這樣子,丟開他算了!」

  在這種內外交攻之中,沈從文完全退縮到自己的內心,感到刻骨銘心的孤獨,他在一種懸想的情景中起著大恐怖。——20多年來,自己在旁人不易想像的情形中,追究「文學運動」的意義,學習運用手中一支筆,實證生命的價值,這條路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個體生命的獨立與自由也即將失去意義。原先那個對生命有理性有計劃的自己,正在被那個宿命論的自己戰勝。——沈從文有了從來沒有過的軟弱。「楚人的血液正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

  「理想與事實對面,神經張力逾限,穩定不住自己,當然會發瘋,會自殺!」

  幾年前留在紙上的這些墨蹟,此時已變成一種讖語,一個正逼近沈從文眼前的命運的預言。

  他開始足不出戶,整天關在房屋裡胡思亂想。偶爾拿起身邊的舊作,重溫自己生命走過的足跡時,故鄉的山水便影影綽綽地撲到他的眼前。他沉緬於那個與自己最初的生命相連結的世界,從中獲取一縷春溫。然而,這種沉緬既不能持久,往事的慰藉轉增痛楚。他拿起筆來,在一些舊作的篇後空白處寫道:

  當時我熟悉的本是這些事,一入學校,即失方向,從另一方式發展。越走越離本,終於迷途,陷入泥淖。待返本,只能是彼岸遙遙燈火,船已慢慢下沉了。無所停靠,在行途中逐漸下沉了。

  燈熄了,罡風正吹著,出自本身內部的旋風也吹著,於是熄了,一切如自然亦如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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