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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北平(1)


  微雨淅瀝,天空一片灰暗。沈從文站在寓所庭院裡,仰面凝視天空。頭上,日本侵華軍隊的機群,撕裂著清晨的寧靜,穿過北平市區的上空,向南撲去。不一會,南苑方向傳來一聲聲沉悶的爆炸。——日軍出動20多架飛機對北平進行的第一次轟炸。想像著炸彈落地時騰起的黑煙,沈從文心裡罩上了一片烏雲。

  一個月來的局勢發展,正把中華民族拖向戰爭的深淵。在這血與火的衝突中,北平首當其衝。1937年7月7日,蘆溝橋事變的發生揭開了中日戰爭的序幕。

  連日來,沈從文和北平的一些同事、朋友,忙著進行撤離北平的準備。他和楊振聲、朱自清等人一起,在編寫教科書所在大院的一個火爐邊,各各默默無言,將幾年來積累的文字資料和成果,一一投入火爐。火光搖曳中,跳動著一個簡單而又明晰的字句:戰爭來了!歷經明清兩朝600年的古都即將淪入日本人之手,一切書呆子的理想,年輕人對生活、事業的溫馨之夢,連同高官巨商聚斂的財富,頃刻間都將失去原有的依據。這個民族在倏然降臨的災禍中,開始接受一份新的命運。自己一家人的前途,在戰爭氣浪的衝擊下,也將被拔離原先的根基,拋向顛簸不定的人生浪濤之中。——此時,沈從文正集國憂家愁於一身。1934年底,長子龍朱出生;1937年5月,第二個兒子虎雛又來到人世。眼下,龍朱不滿三歲,虎雛出生僅僅兩個月。北平已不可留,攜家出走又困難重重,因為這是逃難。張兆和覺得,與其一家人相互拖累陷入絕境,不如暫時分開。兩人終於商定,沈從文先期離開北平,張兆和隨後再帶孩子南下,到上海聚會。8

  月12日清晨,沈從文和楊振聲、朱光潛、錢端升、梁宗岱、趙大侔夫婦、謝文炳夫婦等一批清華、北大兩校的熟人、朋友,乘坐第一次平津通車向天津出發。行前,以防不測,各人編造了一個假身份:楊振聲是賣花邊的,朱光潛為香港洋行打字員,沈從文則是洋行的文書。其時,正是暑熱時節,出發時,朱光潛隨身帶了一把摺扇,扇面有沈從文的題字和署名。錢端升一見就說:「唉呀,什麼時候,還帶這個;你老兄不要帶走,這可危險!」

  車到天津,車站氣氛十分緊張。沈從文等人下車後,只見車站裡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天橋上架著機關槍,幾個矮壯日本兵正守在橋頭,嚴厲盤查過往旅客。沈從文一行通過時,日本兵強令他們舉起雙手,依次逐個進行檢查。一出車站,他們便直奔法租界。到租界口,卻不准通行。梁宗岱去辦交涉,才知法國人乘機要錢。磨蹭到晚上,仍無結果。無奈,只好住進一家大旅館。待安排好房間住下後,大家才覺出這旅館的氣氛似乎有點不對頭。留神一看時,眾人緊張得一夜未能安睡,原來日軍警備司令部就設在這家旅館裡!第二天一早,大家便趕緊離開了這家旅館,設法進入法租界。沈從文和金岳霖、張奚若等人住到了一起。

  按原定計劃,沈從文一行取道天津,到南京集中,然後再去上海。誰知打開8月14日報紙一看,日軍昨日進攻上海,中國軍民奮起抵抗的消息已赫然在目,於是進退失據。上海去路已斷,天津不能久待,大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好成天懸著一顆心坐等機會。在天津呆了將近十天,機會終於來了:一艘英國商船正準備從天津開往煙臺。眼下,離開天津為第一要著,至於到煙臺後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於是,大家不計後果,匆匆忙忙上了船。這時,日軍大白天也隨意開炮,在炮聲中,船駛離了天津碼頭。

  船到煙臺時,只見海上潛水艇正浮出水面,炮口指向煙臺市區。此時,中日雙方軍隊正在煙臺對峙,戰鬥一觸即發。下船後,沈從文一行住進兩軍對峙中間地帶一家旅館裡。由於這太危險,楊振聲趕緊去找熟人,弄來一大一小兩輛汽車,載著眾人離開煙臺。一路上,因受戰爭影響,膠東半島已是滿目荒涼。到了土廠圭坊,正好趕上當天從青島開往濟南的最後一次火車。上車後,沈從文去餐車吃飯回來時,一個年輕女人在車廂過道上攔住了他:「沈先生,你可認識我?」

  沈從文抬頭看時,原來是黎錦暉的女兒黎憲初。她的男朋友是詩人方瑋德。兩人過去往來的情書,曾交給沈從文保管整理,不想在這裡與她見面。——這輛車上,此時正聚集了許多向南方轉移的北方文化界、教育界人士,其中,大多是沈從文的熟人,一路雖極狼狽卻不寂寞。

  火車沿膠濟線行駛,不時有日機從列車上空掠過。每當飛機出現時,列車便趕緊停下來,並立時發出警報,車上男男女女便急慌慌跑下車去,在鐵路兩旁的田頭地角隱蔽。望著敵機從頭上掠過,遠去,在雲彩間消失,又立即跑回。如此反復多次,車到濟南時,已是半夜時分。

  因為人多,旅館多已客滿,各處尋找住處皆無著落。其時,正值月明時節。一輪圓月懸在空中,照得各處朗若白晝。沈從文和幾個朋友,在月光下沿街逛去,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旅館。有人很急,沈從文卻不急。——早年在行伍中,一時找不到宿處,幾乎算不得一回事。抬頭望望空中——月亮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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